第九章
听到死这个字,刘正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总归有回旋的余地。又成了跪的姿势,手触地,叩首谢恩。
我弯下腰,发垂到了刘正荣面前。
上朝或者官员觐见时我会同男子一样束冠,阿蛮夸我很有好儿郎的姿态。
毕竟是个皇帝,做不得女儿家的娇态,尤其是面对一群男人的时候。
我放软了语气,我要让刘正荣知道他在我心里的地位,他对我有用处,可这样的错一次就够了,绝对不会有下一次机会让他活命。
「朕知道你是个人才,不要辜负了朕。坐稳这个位置有你的一份功劳,可天家权威禁不住半点挑衅,朕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
他应该记起的,当初是怎么扳倒的江恒。
丞相府的火烧了一天一夜,琬贵妃宫中自缢,御林军的长枪弓箭射穿了三千府兵,血流了一地。
安的罪名是勾结外邦,企图谋朝篡位。
比起一个女人坐上皇位,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陆家的天下落在一个外姓人手里。
名不正,言不顺。
我登基的第一年,用江丞相为自己立了威。
他好歹比刘正荣有血性点,着丞相朝服,抽出剑带领府兵与御林军一场好仗。
我坐在不远处的轿撵内听厮杀声一片,利刃碰撞刺穿肉体的声音竟会那样清晰。激得我浑身颤栗,端不稳白瓷的杯盏,被热水烫了手。
强稳着心神才坐得住。
厮杀渐息的时候我拍拍轿撵示意回宫。
我走到琬贵妃面前,她正对镜梳妆。
簪上步摇,抿上唇脂。
额角一点朱砂,眼角一抹嫣红。
不得不承认她比我母妃生得漂亮,哪怕年近四十仍像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只不过气势太凌厉,朱红的华服,金线绣的凤凰,在她迤逦的拖尾上垂下尾羽。
展开的双翅欲要飞离这人间,却终究困于人间。
「丞相府的火烧了一夜了。」
她没有看我,专心致志地描眉。
「是吗?烧了也好,若是在菜市口砍头,父亲是万万受不了这屈辱的。」
我随意拉了个凳子坐下来,怀里有一封密函,正是刘正荣呈上来的,字迹和江恒一模一样。
他本就是江恒的学生,最不得宠的那个。而我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拉拢他并不奇怪。
我把密函丢进火盆才觉得好笑。
「父皇和弟弟忌惮了那么久的江家,原来这么不堪一击。父皇要是胆子大些,早日嫁个公主到将军府,也不至于这么忌惮你们。」
「陛下说的容易,你怎么就能确定摄政王不会反你?」
她注视着我,睁大了杏仁似的眼。圆且明亮,盛着怨恨比罂粟花诱人。
「他不会反我,你以为没有他的支持,我能坐上这个位置?」
我看着她满脸惊愕,掌心被指甲掐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在外人眼里,唐远是我的驸马,我必须造足了势头,让他们知道这个男人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当然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反,可是我做足了样子。
唐家世代忠良,所以我告诉唐远,我信任他,他是我的夫君,我需要他为我稳稳地压住这个国家的根基。对于忠臣来说,尤其是唐远的父亲,君王的信任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恩赐。
而新皇登基,局势尚不稳定,除了坐不住的江家,我坐上皇位的时候唐远没有反,那他就不会轻易反。
但我还是留了个心眼,我给了他领兵的权利,却没有给他兵符。
事实也证明,我赌对了。
我告诉琬贵妃我不会杀她,这是我对她的愧疚。
她倒是很平静地在桌子上划了个「泽」字,眼里渐渐沁出水光来。
「是你杀了他吗?」
我一愣,她见我这般像是默认了一样别开了头,泣不成声。
永盛一年秋,太妃江氏,薨。
像当年一样,只不过那时候唐远在塞北,是刘正荣带兵去的丞相府。
「你想走江恒的老路吗?」
「臣惶恐!」
我叹了口气,看着这个曾经同我一起扳倒江恒的人,这几年来他愈发利欲熏心,愈发地胖。可他确确实实是个人才,我留他有很大的用处。
「回去和家里人说些体己话吧,明个儿你就上路去漓江。」
——
我和小林公子用午膳,让他处理好刘正荣的事。府兵该充军的充军,妻眷该安顿的安顿好。别的官员也别少了提点。
「左相一职空缺,陛下如何打算。」
我想用沈牧云,但面对小林公子还是觉得不妥。
「此事过些日子再定吧。」
林墨白今日炖了鸡汤,烂乎得一口能嗦下一整个鸡腿的肉。汤又很香,很醇厚,有红枣的甜味又有菌菇的鲜美。
意犹未尽啊。
用完午膳去纳凉,日头越来越烈,只觉得昏沉。
唐远去迎他的外甥了,林墨白有纳言司要忙,没人陪我说话,只想睡觉。
我靠在阿蛮的肩头,她手持扇子不紧不慢地扇风。
倒有些快活。
看见刘执明往我这儿来了,捧着一碗冰镇西瓜,穿的青色衣衫,梳的马尾。
他很腼腆地笑了一笑,虽然还在尽力保持那股子喜不形于色,险不惊于心的样子,却是悄悄红了耳尖。
我把头从阿蛮肩上搁到了小刘公子肩上。
小刘公子红了脸。
他叉住一块西瓜送我嘴里,早熟的品种向来不大甜,刘执明在里头添了些花蜜,又用冰镇了,故而爽口。一时贪凉吃了半碗。
「和林墨白相处得怎么样?」
他歪了歪头,仍是笑,只觉得温和,让人觉得温暖。而后用袖子按了按我的嘴角。
「挺好。」
他与初进宫的时候不大一样,放下了戒心像邻家的弟弟,只不过性子恬淡了些,不活泼却贴心。
大太监领着刘执玉来见我。
刘正荣的老来子,才十三岁,脸颊肉肉的,尽是少年稚气。
刘执玉向我叩首,说起话来还有点奶声奶气。
「臣子刘执玉请吾皇安,愿吾皇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长乐无极。」
我点点头示意平身,刘执明去扶他那弟弟,结果对方并不领情,侧过身子避开了他的手。
小刘公子大抵是有些尴尬的,又或许是尴尬惯了,甩甩手自个儿坐了回来。面上还是笑,只是有几分落寞。
我还是把头搁在他肩上,他继续喂我西瓜。
我说不尊敬兄长可不是好孩子,你爹被贬去漓江了,你在宫里只能靠你哥哥。左右是不小的孩子了,这点利害都分不清,在这跪着好好想想吧。
小刘公子想求情,绷紧了身子,最后还是握了握拳头放弃了。
低着头,睫毛像把小扇子似的,温柔又恭顺。
「陛下是不是倦了,回去休息吧。」
于是回寝宫。
我用手点着刘执明的胸口。
「执明在家过得好吗?」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臣很知足是了。」
他为我掖好被角,便退到一边寻了把扇子轻轻地摇。
未及盛暑,宫室里只摆了了寥寥几盆冰块便十分舒适。
我看着小刘公子平静的面容,想着他在家应当是同我一样的,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困,睡觉。
一觉睡到了傍晚,阿蛮叫我起床吃饭,说是刘执明做的鱼汤。
我的男人个个都擅长煲汤,只有唐远擅长烤串。
头晕,很累,四肢无力,想睡觉。
宣太医,没有大碍,就是累着了,上火。
小刘公子说我寝宫的香太浓了,不大好闻,我一怔,用惯了的凤髓香竟然被人嫌弃难闻。小刘公子自作主张灭了我的香,把他屋里的九真香拿来点上了。
味道淡淡的,似茉莉香又有点月季的味道,很是提神醒脑又不至于太过浓烈,很是柔和。
读书人不愧是读书人,我觉着好多了。
刘执明跟我请罪,他觉着是因为我西瓜吃多了着凉了,头昏脑涨又闻得浓香,所以不大舒服。
我觉着不是,让阿蛮细细查看之前用的香。
刘执明为我盛了碗鱼汤,又鲜又美。
「林公子最近很忙。」
「管着纳言司自然忙。」
「也对,只不过常常行走于宫内宫外怕不能好好侍奉陛下。」
小林公子有事瞒着我。
我盯着刘执明,即使被我注视,他也是怡然自得。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半点不会紧张。
不由得一笑,我的后宫都是人才。
「那,执明要不要帮帮他?」
刘执明放下碗筷,摇了摇头:「臣懒散惯了,做不来那些繁重又细致的活儿。」
「这样也好,执明不愿意的话,侍奉朕就够了。」
第二日,摄政王回宫。
我站在宫门口迎他,看他身后的少年。
外甥像舅舅这句话是不假的,顾为之的眼与唇像极了唐远,笑起来时特别张扬。
他眉毛生得又黑,眼是桃花眼,平时看着人畜无害,瞪起人来可是有老虎的气势。
一时间好像又看见了当初那个策马云阳的意气少年。
顾为之,我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少年生得高,眉目也好,又武艺高强,当真是青年才俊。
唐远让我给他个好官职,我挑挑眉企图打诨过去。
「哈哈,官职什么总得寻个由头才行,不如先让为之在宫中住下,别的事不急。」
摄政王盯着我,眼神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陛下,为之,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