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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找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好呢?」皇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踢了踢大屏风,这不已经找好了理由吗?还找什么其他什么名正言顺的由头?
「是个好理由啊。」皇上点头,复又没头没尾地问,「愉,和悦也,你喜欢这个字吗?」
我望着皇上灿若星子的眸莫名其妙地点头,这个字自然是很好的意思。
盛夏红莲盛放的好时节,皇上便晓谕六宫,齐昭仪永安宫地窄狭小,无益于珍藏各宫进献给皇上的心爱之物,故赐居长禧宫,择日搬入。然而还没等我乐呵多久,就有臣上表,说齐昭仪小小昭仪之位,何堪正位长禧宫,那乃是历来一品皇妃所居之处,如此擅住简直乱了宫中尊卑次序。吵吵嚷嚷一个月,在冀儿毅儿一周岁的那日,皇上就再次下旨,齐昭仪诞育双生子有功,兹在皇二子和皇三子周岁之日,晋升为妃,封号愉,不日行册封礼。我愣愣地抱着封妃的圣旨,心想自己应该是第一个因住处小被晋封的嫔妃吧。
正式封妃之后,我倒是终于名正言顺地搬进了长禧宫,彻底堵住了那些大臣的嘴。但那些存于永安宫的「珍贵之物」却并没有一道同我搬到长禧宫去,而是安安静静地安置在永安宫,封锁了宫门。我在接受六宫嫔妃的庆贺时,也只能深深为那些锁在永安宫的物什感到冤屈,想来那日皇上赏我那些东西的时候早就动了封妃的心思,奈何遇上了这么个皇上,封个妃还来回折腾了这么些事。
但晋为妃位可真好啊,连宫人的例银都涨了三倍数,莲蕊翠心如今对我说话三句不离「娘娘英明」「娘娘睿智」「娘娘聪慧」,可谓十分狗腿,我心甚悦,身心格外舒畅。除此之外,长禧宫宽敞明亮,最重要的是如今有了多余的屋宇院子,皇上就命人在长禧宫设了个私厨,实在是大大满足了我的口腹之欲,我觉得我更爱承元止了。
可是住在长禧宫也不是处处如意,以往永安宫安安静静地座落在后宫偏僻一隅,我想如何闹腾便如何闹腾,什么正经的妃子美人的,半年见不到一个。如今搬到长禧宫,周围这个宫那个殿的,来来往往的嫔妃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是这个姐姐登门就是那个妹妹拜访,如今我性子虽然算是软和沉稳了不少,不至于丢了礼仪脸面,但是仍然每天笑得脸疼,累得够呛。
后来还是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说是长禧宫愉妃身体未好需要静养,其他妃嫔无事不可到长禧宫处烦扰,如此才算还了我几分自在。
如今离兴德殿不过几步路的脚程,我便也时时去兴德殿走动走动,走动了几次,才发现承元止这个皇上其实当得十分辛苦,晨起大早便要上朝,一上午不得闲,下了朝兴德殿又堆着总也看不完的奏折,不知之前他到底哪来的那么多精神还能和我斗智斗勇。
「皇上与娘娘斗智,哪还需要花费什么多余的精神,向来都是皇上全方面压制……」莲蕊最近已经习惯了她那多三倍的例银了,说起话来便又如从前一般不管不顾了,幸亏翠心顺手塞了我一口芙蓉糕,不然我一定和她辩个清清楚楚,斗智我不行,那斗勇呢,我斗勇总还是要费他三分心思吧。
但我确实觉得承元止当皇上累得可怜,眼看着秋风渐起,我日后再去兴德殿便时不时端碗莲子百合汤、莲藕冬菇汤、腊鸭爪翼汤什么的,虽然每每皆是皇上喝了两口便禁不住我垂涎的目光,剩下的便悉数进了我的肚里,但他却十分欢愉,处理起政务倒是更起劲儿了。
冬至已过,皇上似乎长在兴德殿里,夜夜挑灯。
「据说西南旱情自七月起直至现在仍然未解分毫,皇上也是心焦。」我喝着草菇斑鸠汤,听着翠心的话,吃饱喝足看着还余下不少汤,赶忙着人盛了一碗汤送到了兴德殿,翠心难得一脸欣慰地看着我直点头。不多久一个小太监就捧着一块皇上的贴身玉佩送到了长禧宫,说是皇上明白愉妃娘娘的心意了。我捧着觊觎许久的玉佩,乐呵呵地对着小太监道,「皇上的心意本宫也明白了!」小太监喏声退下。
「皇上真宠得娘娘没边儿了,一碗汤换了一块无价之宝?」莲蕊一边收拾着床褥,一边看着呵呵傻笑的我摇头。
「你未出阁的丫头懂什么?」我哼了一声,钻进被窝里,振振有词,「夫君本该如此,大哥对大嫂嫂就这样,二哥对二嫂嫂也这样……」我突然想起亡故的二嫂心中一阵伤感,便闷闷地转了话头,「为何一碗汤就不如一块玉值钱?总之世间恩爱之人,价钱不是这么算的。」
我记得当年大嫂歪歪扭扭给大哥绣了个荷包,大哥可是二话不说把珍藏已久的疆毓宝刀给了大嫂,那刀我抱着大哥的腿哭闹多少回,大哥都不给我碰一下。
「可,那汤又不是娘娘做的……」莲蕊小声嘟囔,帮我细细理好了被褥,又缓缓点上了安神香。
「那,那也是我宫里的嘛。」我将半个下巴掩在被褥里,心里有些虚,想起大嫂好歹也是亲手为大哥缝的荷包,不觉自己好像亏欠了承元止一些,可转念一想,承元止那么多妃嫔,大哥可是一个也没有的,又宽慰地往被褥里钻了钻,心想这下彼此相抵不算亏欠了。
「娘娘皇上心里有彼此,不管汤羹还是玉佩都不及娘娘和皇上的情意珍贵。」翠心烘好了地炉,笑意融融地看着我和莲蕊斗嘴。
「就是这个道理,你看,还是翠心明白。」我扬起下巴对着莲蕊道,「你不如翠心聪明,非得等哪日你嫁出去了,才能明白。」
莲蕊一下红了脸,抿着嘴不肯答话了,我莫名其妙地盯着突然羞怯双颊染霞的莲蕊,不至于吧,跟着我这许多年了,脸皮这般薄的吗?平日怎么没看出来呢?
「娘娘快睡吧,奴婢们退下了。」莲蕊连耳尖都要红透了,手忙脚乱地将我的床帐放了下去,吹了房里的灯,拉着呵呵直笑的翠心忙里忙慌地关了门,到屋外守夜了。
我打着呵欠想,可算让我找到这丫头的痛点了,下次饶舌吵嘴看她还怎么讨到便宜。
可之后我却再没有和莲蕊斗嘴的兴致了,西南旱情越来越严重,纵使隆冬之际,皇上也要出宫去太庙为西南百姓问祷祈雨。
「要去多久呢?」我拉着皇上的衣袖,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
「短则半月长则一月。」皇上半眯着眼打量着我道,「你在宫里,别想着翻墙跃瓦的,你身体刚刚大好,我会让伽义留在京城守在宫墙内看着你。」
「怎会……」我顿时丧气,有伽义在,我怕前脚刚踏出长禧宫,后脚就会被重新提溜回去。
「此番皇后会随行,宫里一应事宜朕都交给贤妃了,你万事莫理。要是嫌长禧宫憋闷,咳,就去朕的兴德殿,那儿给你备着不少宫外的时兴江湖话本,你会喜欢的。」
「皇上你真的太英明了!呐,这个给你。」我伸手掏出早些时日绣好的荷包豪爽地递给皇上,大嫂将门出生,不惯绣花缝针,我小时候在父亲尚未对我死心的时候也算学了几针,可如今看来,还不如我那从未做过针线的大嫂呢,我大哥给出的那把宝刀丝毫不亏啊。
「这是什么?」皇上看着手里的物件,过于惊讶和迷茫的表情还是伤了我的自尊心,虽然看着不那么好看精致,可是还是很明显这是一个荷包啊,兜口还串着丝线呢!
我的脸拉了下来,盯着皇上,打算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你做的?」皇上忍不住笑道,拿着荷包细细打量,神色认真,「这布兜做工甚是精巧啊。」
「不是布兜,不是布兜,是荷包!荷包!」我追着皇上满屋地跑,心中又气又恼,当年大哥收到大嫂的荷包可是系在腰间阖府上上下下地转悠炫耀,皇上却污蔑我的荷包是布兜。
「好了,好了,是荷包,多谢阿音,辛苦阿音。」皇上一把搂住了我,我一向打不过他,挣扎无用,「既如此,那就烦劳阿音再多些辛苦吧。」皇上拦腰抱着我就像内室走,笑得不怀好意。
「做什么?」
「你之前送朕的那份大礼啊,朕今夜来收。」
「我不是身体刚好吗?」
「问过太医了,只要你不上房揭瓦便不妨事。」
「可我还在生气呢。」
「朕明日就出宫了,回宫之后,朕再给你气回去……」
二十四
皇上离开皇宫后,山中老虎一走,冀儿津津有味地吃手指都显得放心大胆起来,我含着笑看他咂吧嘴,忍不住在他那小脸上捏了又捏;毅儿哼哼唧唧地对着那翠羽鹦鹉学了数日的话,他哼唧一声,那翠羽鹦鹉就「万安」一声,真可谓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珏儿在御书苑正儿八经地读了大半年的书,我每每躲着窥看,越看越是喜欢,当初皱皱巴巴的小丑八怪怎么如今就长得这般白嫩可爱了,乖乖地端坐,笔拿得十分稳当,皱着小眉头使劲儿认真听夫子讲课,可是比我当初强出千百倍。
我身体已然大好,纵然皇上留下了伽义试图牵绊住我,但是有莲蕊在,总能找出诸多方法牵制住伽义,在伽义自顾不暇的时候,我终于在病恹恹地过了一年多后,有机会活动活动筋骨了。譬如有一日我和翠心悄悄携了温好的寒潭香,溜达到观月台,现烤起了肉,蹦出的几个火星差点烧光了皇上亲画的山水纸屏风;譬如有一日我揣了鱼食带着浩浩荡荡长禧宫人,敲碎一片永絮池的冰,欢欢喜喜地钓来几箩筐鲫鱼送到御膳房,直喝的长禧宫人每人闻鲫鱼汤而色变;譬如有一日带着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太监跑到训禽管体验斗鸡耍猴,一个不小心跑了一只野性未消的猴,气喘吁吁围着御花园追了数圈终于追丢了,导致六宫人心惶惶终日提防一只猴……白日里玩累了,夜晚里我就躲在兴德殿逍遥自在地翻阅皇上离宫时留下的那摞书,有志怪小说,有江湖话本,也有意趣画册,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我这般没有规矩,阖宫上下却全都当自己眼盲一般,不仅协理六宫事务的贤妃不闻不问,就连太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旧遣了姑姑日常问了问她那俩宝贝乖孙今日吃得香不香,顺便提了一句那泼猴已经绑好了送回训禽管了,让我出门不必时刻提着一挂香蕉钓猴子了。
我惊奇且疑惑,捏了几下自己的脸,确定自己并不是在梦里,感觉我这一病,病好了后整个世界都美妙起来了。
「想来太后和各宫娘娘已经习惯了咱们娘娘没规没……嗯,跳脱不羁的个性?」莲蕊觑着我的脸色重新择了个词。
我想了想,大体回顾了下过往的人生,深以为然,「应该是对本宫绝望了,破罐子破摔,就如昔日我的阿爹和娘亲一般。 」
「娘娘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哪儿有破罐子一说。」翠心把烘好的暖炉放在我的手边,「皇上疼娘娘,后宫诸人自然和皇上同心同德。」
「骗人。」我嘟囔着,先前承元止待我好时,惠妃还不是暗地里想送我上西天,我才不信同心同德的话呢。
「娘娘,皇上登基已六年了,大势已成,大道已稳。」翠心见我靠着暖炉一脸的不相信,继续解释道,「皇上待娘娘不同,六宫一望皆知,如今太后含饴弄孙,都不再为难娘娘,娘娘性子飞扬,病了许久肯定憋闷,如今身体康健偶尔恣意些,无人敢说二话,更没人敢生出李宝林当日那样糊涂心思。」
六年,原来我已经入宫六年了,如若新春过去,便就是第七年了,前朝后宫完完全全地握在皇上手中,朝中大臣或许依旧有忠佞之分,但是已经再无树大根深功高震主的权臣,想起昔日太子宁王之争,恍如隔世。
「而且有伽义总兵在,娘娘不会有事。」翠心十分安心地递给我晾好的参茶。
我确实没有事,但皇上那里却出事了。
皇权再高,皇威再盛,也总有不怕死的人试图挑战,皇上遇刺的消息传到宫里时,我手一抖,茶杯碎了一地,报信的小太监忙忙接着说,所幸皇上无碍,杨奉常为皇上挡了一剑,我的心才猛然落了回去,杨奉常乃是曾与我二哥齐名的杨家二郎杨轩,似乎是去年才升的奉常,想起他也曾与我二哥交好被我父亲赏识,而且二姐也已嫁给杨家三郎杨希,杨家同我齐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希望他此次受伤也莫要出事才好。
后宫不复往日的安和平静,据说此次暗杀能够近身,乃是内外勾结所致,似乎还有后宫中人牵涉其中。太后懿旨传遍六宫,各宫即日起严守宫规,若有行为不矩的宫人一律严惩,同时更有卫尉司的人严查往来信件,问询宫人,先是郑美人被下了暴室,后有姜充容被禁足宫中,各宫一时风声鹤唳。
我不禁思索着翠心先前说的话,大势已成大道已稳,说什么没人敢动歪心思对付我,为何倒是直接动到皇上头上了,这是打算擒贼先擒王吗?我冻着鼻子在长禧宫院里看着风吹起光秃秃的花枝摇摇晃晃,不知承元止此时还好吗,他心里会怕吗?伽义应该跟着他身边的,伽义在,肯定不会有人能近他的身。寒冬的风越吹越大,我躲进屋内,觉得腹中空荡荡的难受,捏起糕点一块一块往嘴里塞,却如何都掩不住腹中的空荡,皇上何时能回宫呢,好想他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宫里谣言渐起,说是此次刺杀,乃是蓟王一手谋划的,西南大旱,蓟州地处西南,据说蓟王还在王府里说天子无德才惹天怒,导致西南大旱,谣言甚嚣尘上,我真是越听越心惊,可是纵使心中忐忑,脑中还残存一丝清明,不可能是蓟王的啊,纵使是傻子也不该在水深火热时自己还拼命往火上浇油,恨不得自己死得透透的?况且蓟王六年蛰伏不动,单等到皇上坐稳龙椅自家突逢天灾的时候捅皇上一刀?蓟王性格庸懦,根本不是什么狠厉野心之辈,这种狂妄悖逆之话若说的是昔日皇后母家韩家人倒还算可信。蓟王平生最爱美人,整天就想着可以用哪几种姿势卧倒温柔乡,导致当年太子府诸事都是我长姐全权打理,所以昔日先皇将韩家一朝屠尽,断定蓟王日后绝无翻身可能,也无翻身的想法,才把他贬为蓟王远远地迁往蓟州,保得一家性命,如今西南大旱缺的是雨水又不是美人,难道蓟王安安稳稳过了六年突然就不想活了?
我紧紧攥住衣袖,不会的,不会是蓟王的。
可之后卫尉司的人却查明,那名刺客的确是来自蓟州,亦是蓟王门下,蓟王谋逆行刺的罪名几乎已定,就差皇上回京最终点头晓谕天下了。西南大旱,皇上仁德,纵使隆冬也亲去太庙求雨,而蓟王却狼子野心,口吐妄言还行刺皇上,致使奉常杨轩被刺重伤,其父杨司空声泪俱下写下声讨蓟王悖逆的檄文,甚至不顾年迈想要亲自前往蓟州收缴逆贼,爱子之心人人闻之动容。
莲蕊翠心这几日都不敢同我多说什么。
「娘娘,一切等皇上回来再做打算啊。」翠心小心翼翼地劝慰我。
「是啊,如今这种状况,娘娘千万不要冲动行事。」莲蕊连连点头,看我脸色苍白,将暖炉朝我推了推。
可我双手冰凉,怎么烘都烘不暖,心中莫名生出人生竟然如此荒诞滑稽的感觉。
我们齐家统共三个女儿,家族蒙难,几番沉浮,命运交错,最终虽一个身在蓟王府,一个嫁作杨家妇,一个入了皇家门,却都不是最初的心意愿望。起码各自安好,还能平稳度过余生,可如今却是要刀剑相向了吗?蓟王如若坐实谋反,长姐如何能独善其身,而她两个妹妹的夫家便是她最后的索命符。
我浑身颤栗,头疼得厉害,可关于长姐齐嫣那些久远的记忆却一遍遍在我脑海中翻涌浮现,挥之不去。
「这是小阿音给阿姐扑的蜻蜓?」一身华服却小心捏着蜻蜓翅膀的少女惊奇地看着总角女孩,刮了刮女孩的带汗的鼻间,眉眼带笑,「谢谢我家小妹。」
「小阿音不乖哦,再弄散了发辫,阿姐可不管了。」容颜倾城的少女手指灵巧地拢起小女孩柔软的头发,轻轻扎上了一朵小绒花,眼里是暖融融的温柔,「我家小妹真好看。」
「小阿音,不急,鸡翅膀放在盘子里就不会飞了。」笑靥如花的女子夹起一只鸡翅膀放在女孩碗中,忍不住逗起嘴巴鼓鼓的女孩,「就是飞走了,阿姐也给小阿音抓回来,只要阿姐在,小阿音的鸡翅膀就在。」
「小阿音,是不是又偷偷拿了大哥的刀剑玩去了?」女子掀起被角小声问着躲在被子中的小女孩儿,外面大哥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被子中身形一抖,女子立马盖住了那个被角,略带慌张地掩饰,「大哥,阿音不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