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皇上一下朝就紧赶慢赶着去太后宫里请罪了,这才没法来我这儿折腾。
我一听,心里顿时乐了,这小人皇上终是有人收拾他了。
小夏子退下后,我美滋滋地抱着珏儿自在随意地吃了一顿好饭,睡了个好觉。
据说那日太后生了好大的气,斥退了左右,殿外的宫人只闻内里不断有争执之声,皇上出来的时候,脸上阴沉得快要结上一层冰了。
自打那日起,皇上便再没来我的永安宫,从皇后宫里开始,宫里各处的嫔妃流水一样挨个盼得了她们日思夜想的皇恩雨露。
可这皇恩显然和她们期盼的有些差距,月余下来,皇上脸上冰冻三尺的寒意让后宫妃嫔个个活得战战兢兢,路上行走的宫女太监大气都不敢喘,虽是阳春三月,整个皇宫却低沉得如数九寒冬。
但在这数九寒冬里唯有那么一处桃花源,便是我的永安宫。
皇上不来永安宫,我带着一岁半的珏儿在永安宫里活得可谓风生水起,今儿扎个宫灯,明儿绑个秋千,把永安宫彻底闹了个底朝天。
可我却忘了乐极易生悲的道理,在我乐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太后宫里传来了懿旨。
十三
午后酣畅淋漓地落了一场雨,太后宫里点着袅袅檀香,我怀着万分忐忑的心迈入殿内。
太后挥了挥手清退了左右,我一看这架势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这些日子是否太过肆意,太后莫不是要动私刑?
太后的面容在檀香轻雾中隐隐看不真切,只是她久久不语实让我坐立难安,想起翠心再三叮嘱我要沉住气,我便使劲耐着性子等太后开口。
可这沉默是否也太过长久了?
「鸿嘉三十六年,哀家十八岁,几经波折终于如愿嫁给了那个扬鞭策马逗我顽笑的少年郎,甫一入府便是专房之宠。」
太后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在檀香中缓缓飘荡,显得些许不真实。
我一时愣住,太后今日怎地不教训我反而和我谈起陈年旧事了?
「鸿嘉三十八年,五王夺嫡何其惨烈,先皇被人构陷幽禁太子府,哀家也失去了腹中已有三月的孩儿,先皇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自此鲜少言语,唯有对着哀家才肯倾诉一二,那个冬天太过灰暗凄寒,哀家至今难忘。」
「鸿嘉四十二年,哀家诞下了皇帝,先皇眸中难得有了一抹喜色。」
「鸿嘉四十三年,先皇韬光养晦五年,终于登上了至尊之位,那日先皇拉着哀家的手道一切皆过去了,从此便是柳暗花明。」
「然而帝王之路何其艰难,身不由己的事情何其寻常。为了江山稳固,他不得不立了韩皇后,不得不立了先太子,又不得不将我们母子掩在身后,尽力做好他们口中的明君。」
「可是他们终究连那最后一点安宁都不愿给哀家,韩齐两家联姻,朝堂之上妄想只手撑天。如此退无可退,哀家与先皇用了四年,终是扶皇帝登上帝位。」
太后用平淡而轻缓的语气将往日那些明争暗斗轻巧掩过。
我咽了咽口水,齐家以前确实有些招摇了。
「哀家盛宠几十年与先皇恩爱两不疑,却忘了他的儿子自然是像他的,情之既起必是一往而深,纵使哀家不喜你那被娇纵坏了的性子,也憎恶你们齐家曾经明枪暗箭地针对皇帝,但是哀家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如他父皇那般怅怅不乐地走完他的帝王之路,他既钟情你,哀家便与他共担这前朝后宫的风风雨雨便是了。」
我终于看清了太后略带憔悴的面容,却听不明白太后最后那一席话是何意思。
钟情于我?
太后看着我一脸茫然不知所谓,忍不住扶额叹息,
「哀家这是做了什么孽,自己的儿子竟是喜欢上一个傻子。」
我顿时倍感委屈,太后怎么骂人呢。我如何就成了傻子,这不是冤枉死我了吗,那个狗头皇上明明说过要报复我,并不喜欢我,如今太后执意说他钟情于我,我怎能不疑惑。
「哀家知道他素日里与你多有口舌之争,因他喜欢上一个本不该喜欢的姑娘,他更怕戳破了这层心事,那个他本不该喜欢的姑娘并不喜欢他啊。」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的脸「唰」地红到了耳尖。
「禀太后,皇上驾到。」
殿外太后贴身的佳姑姑通传的声音遥遥传入殿内。
「瞧瞧,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担心成这样,这么快便赶到哀家这儿来了。」
太后轻笑了一声,我便循声望向匆匆踏门而入的皇上。
斜阳暖光中,那一袭庄重的黄龙玄底龙袍反而显得柔和而温暖,他虽面色清冷,可难掩眸中的急色,他朝我走来,风姿俊逸气质不凡。
是了,打我第一次见他,我的皇上便这般好看呢。
皇上把我从太后宫里捞出来后,一路上脸色颇为严肃。
一是太后并不肯告诉他召我来所为何事,惹他一肚子的疑惑;二是我没皮没脸地一路望着他笑得莫名其妙,他若再不严肃些,总觉得我像是调戏良家妇男的泼皮无赖。
这得赖我,我实在压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欢喜。
这个面冷心热脸皮薄的皇上,果然是喜欢我的!
可我并未能乐呵多久,一推开永安宫的宫门,满院飘着的丝绸风筝,四处绑着的秋千花束,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还有院中一个华丽的走马灯转来转去十分扎眼,这一片繁花似锦看上去比过年还要热闹欢腾几分,皇上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朕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倒是过得很自在啊。」
我一看这可不就拐着弯说我心里没他,不大乐意了嘛。
太后果然诚不我欺,我心里暗暗搓掌。
但他这就误会了,我纵使心里眼里脑里满都是他,该乐呵的我也得乐呵啊。
「这,这都是珏儿,他想您想得整日哭啼啼的,嫔妾只能多花些心思哄哄他,您来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自然用不上了。」
我一边当机立断一股脑儿把错全堆到珏儿头上,一边十分不屑且嫌弃地踢了踢院中的走马灯以示我的赤诚之心。
在我皇上面前,再漂亮的灯都得黯然失色!
「是吗?」
皇上眼风迅速扫到珏儿,却见那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此刻掰着半块太师糕吃得津津有味,他那月余未见的父皇在他心里显然不如那糕上的一粒芝麻来得香甜。
怪我,都怪我,怪我没能居安思危提前教好他见着父皇怎么泪汪汪地扮相思。
我眼见着皇上脸上倒不再是青白交替,而是五颜六色好不精彩,使劲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解救我的珏儿。
有了!
我二话不说拉着皇上就往内室而去。
「你做什么!」皇上被我拉得踉踉跄跄地进了屋,已有三分恼意。
「儿子不好,咱们生个女儿啊!」
我脆生生地应道。
十四
但我的狗头皇上虽然生得好看,可脾气实在说不上好。
我已然十分努力地想给他生个女儿,但是女儿也不是随便便能得的,种个冬瓜还得等一轮春秋呢。
然而皇上丝毫不顾我的据理力争,第二日一大早便着人将我院中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什收拾了个一干二净。
「这,这个不许碰。」
我看着自己最爱的飞燕纸鸢被那小太监拿着要走,顿时一阵肝儿疼。
背手而立的皇上转头示意了一下那个被我眼神吓得不敢动弹的小太监,小太监当机立断毫不留情地夺了纸鸢去。
「生活一定要这般艰难吗?」
我真的真的要生气了,已作出了威胁的语气。
「这后宫生活确实艰难啊。」
皇上「啧啧」了两声,极其不要脸地凑到了我面前点了点头。
这是喜欢我吗?我一刹那的怀疑,哪有人非得夺所爱之人的所爱呢?
我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挥出一拳的惯性,我怕一拳挥过去我齐家老小又要浩浩荡荡奔向苦寒之地。
「有陛下在,不难。」
我想起太后的叮嘱,要反其道而行,便在他凑过来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更是拿出哄珏儿的语气柔声细语道。
皇上身体一怔,眼神一阵错乱,环视了一周屏气不语的宫人,缓过神儿后三步两步地踏出了门,
「给她留下那个纸鸢!」
太后不愧是做了几十年宠妃的人,这轻巧一吻竟真的比一个巴掌一个拳头还管用。
我激动地捧着我的纸鸢看向翠心莲蕊,却见她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望向我,眼中一片难以置信。
是的,你们的主子我成长了,我故作深沉地拎着纸鸢走回屋内,深藏功与名。
昨夜太累,我可得补个回笼觉。
皇上重又勤快地宿在了永安宫,月余笼罩在后宫的阴霾也在皇上的和颜悦色里消散干净,宫人走在路上的脚步又轻快了起来。我身上担着孕育小公主的使命难免又显得恩宠太过,但后宫嫔妃却也鲜少去太后宫里埋怨哭诉了。
新建四年秋末冬初,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家中传来喜讯,我二姐姐嫁给了京中望族杨家三郎,一时轰动京城。
杨家世代簪缨,与我齐家也曾交好,可如今我齐家不比以往,他们仍肯结亲,却是难能可贵。
我看着手中的信,心里却也生出一丝疑惑。
「那杨家二郎可娶亲了?」
「回昭仪,奴才听说好像还没有呢。」
送信的小太监思索了片刻,认真回道。
「还没有?他那三弟都娶上我二姐了,他怎么还没娶亲。」
我倒是略感惊讶,未待多想,一声清冷的声音蓦然从背后响起,我一转头便看到皇上踏门而入,
「你很关心杨二郎的亲事?」
皇上甩手坐下,满面寒霜。
「翠心啊,今儿个午膳吃什么啊?」
我看皇上的眼里似有杀意,来者不善啊,我撩起裙子就想往小厨房跑。
「跑什么,做贼心虚吗?」
皇上「唰」地迅速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住了我。
「冤枉!」
我见挣脱不了忙忙告饶。
我当真是随口一问,纵使从前父亲曾有意将我许给那杨二郎,我也不过只见了他一回,话都未曾说过三句。但我是何等聪明伶俐,瞄了眼皇上的神色我便知道他对我那未成的亲事一清二楚,我说不过他,又打不过他,可不得先躲上一躲吗。
没成想,没躲成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日午膳,我只能啃着白水青菜,幽怨地看着皇上大快朵颐。
那狗头皇上以往吃饭那般温文尔雅,今日却是吃一道菜砸吧一下嘴,我扒拉着自己碗里那寡淡无味的小青菜欲哭无泪。
但皇上的醋意未能持续多久,初冬的第一场雪带来了我再次有孕的消息。
十五
新建五年,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决定去行宫避暑。
皇上坚持认为,我肚子里的小娃娃,他未来的小公主是受不了一丁点儿暑热的,即使隔着我的肚皮。
不知是行宫里花红柳绿的环境好,还是女儿向来更乖巧些,我如今捧着五个多月的大肚子依旧生龙活虎,跟着行宫里一个嬷嬷,哪里新奇就往哪里去,越看越觉得行宫好。
那条长长的流川,清凉凉的河水缓缓流过整个行宫,那高高的触云阁,爬上去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的好风光,那大片的荷花池,粉白的骨朵亭亭玉立地摇晃在翠绿的莲叶中,池中那群红鲤鱼生生被我喂胖了一圈儿。
我仗着肚子里的小公主作威作福,皇上也只得由着我闹腾。
不知是行宫太合我的意,还是太合我那未出世小公主的意,我看着自己的大肚皮狠狠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的饭量,这个小公主不会是个小胖子吧?
然而皇上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女儿是不是会太胖,反而把流水的好菜往我的屋里送,道道色香味俱全,连那蒜头萝卜都雕成花儿一样,皇上这般用心,好似生怕我吃不饱饿着肚里的小娃娃一样。
而对美食,我向来来者不拒,何况我的胃口的确相当好。
可我看着云淡风轻的皇上,心里越发狐疑,这小人皇上最近会不会殷勤太过?
我决定刻意减少自己的饭量,连续三天憋着只吃三口饭后,皇上终于皱起了眉头。
「可是不舒服?」
「女儿觉得太胖了,不好。」
我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皇上的表情,想看破这个小人皇帝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怎会?这吃得并不多啊。」
皇上俯身摸了摸我的肚子,眼中皆是关切。
「这可比珏儿当年吃的多太多了,她昨儿告诉我,不许吃了。」
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却觉得似有不妥,我肚里怀的又不是个妖精,怎的就会说话了。
「那个,托梦,托梦说的。」
我连忙找补,心里吁了口气,自古都有胎梦之说,总不算胡扯吧,亏得我机智。
皇上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
「托梦?可梦到是哪个托的梦吗?」
「哪个?就这个啊……」
我疑惑,指着自己的肚子,却看着皇上已经转身坐在桌旁扬着嘴角凝眸看着我。
「这里面,两个?」
我吞了吞口水,不会吧。
「吾妻甚是有本事,虽能梦到其中一个女儿不喜太胖,焉知另一个不喜欢呢,自然还是要多吃些。」
皇上亲自夹了一块八宝鱼放在我碗中,眼中星河璀璨。
我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怀着双生子,而那狗头皇上却瞒了我六个月。
「朕怕你知道心下忧虑,自然不知道更好。」
那个小人皇上毫无悔过态度,还觉得自己甚是贴心。
忧虑?
我有何可忧虑的,我自己怀了数月却不知一个窝里孵了两个崽,这显得我这个亲娘多么昏庸糊涂!
我怒视着皇上,准备认认真真生他三天的气。
可是我又想想自己将要生下两个娃娃,内心确实生出一片惶恐。
我琢磨着当年生珏儿那个小娃娃的时候有多痛,两个珏儿一样的娃娃就是两倍的痛。内心不由得一阵颤栗。
那个狗头皇上,既然打算瞒下,怎的半途又告诉了我呢!
我气上加气,越发想发作。
「行宫好,规矩少,朕会在你生产之日召你母亲陪你,不要怕。」
皇上将我拥在怀里,竭尽温柔地对我说。
我愣愣地窝在皇上怀里,心头升腾起点点的暖意。
是啊,行宫里各处的好都比不得这点好。
自此我突然对那两个小女儿生出了无限期待,那该是怎样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呢?
新建五年盛夏,在一片蝉声阵阵里,我握着母亲的手终于平安诞下了两个健康孩儿。
在满屋的恭贺声里,我与皇上相顾无言,毫无准备地迎来了我朝的皇二子和皇三子。
这两个厚着脸皮白白受了数月宠爱的兄弟,皇上给他们起名一个为承冀,一个为承毅。
十六
回宫之后,我的永安宫越发热闹起来。
冀儿和毅儿一个赛一个的能吵能哭,数个乳母来回哄都赶不上他们此起彼伏的哭闹声,我揉着太阳穴想起珏儿当时何等乖巧可爱,万分怀疑这两个混世魔王怎会是和珏儿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可是珏儿却十分喜爱这两个小娃娃,虽然他自己还是半大的小娃娃,但看到弟弟们哭的时候,非但不厌烦还跟着乳母一同用自己的小手轻轻拍打安抚,等他们不闹了,再小心翼翼地拭去他们脸颊上挂着的泪珠,我看着珏儿一汪清水似的眸子,觉得自己生下了个活菩萨。
有儿如此,添两个魔王我也认了。
「昭仪,药好了。」翠心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递给我。
我看着那深褐色的苦药内心全是拒绝,喝了半碗便丢到了一旁。
短短两个月,我把自己二十年未喝的药全都喝够了,真的一滴都喝不下去。
我自小身体康健,不说能揽九天月捉五洋鳖,但好歹翻得了墙揭得了瓦,可如今我却被生生逼出了弱柳扶风之姿,每日恹恹地捏着鼻子要喝三碗药,而这些全是拜那小人皇帝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