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
“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
“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
“……”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
“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
“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
“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
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
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
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
一梦百年。
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
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
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
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
“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
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
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
商别云不知道。
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
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
“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
“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
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
“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
“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
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
商别云俯下身来,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眼睛:“不是,只是让你,像这样老实一会儿。”
丛音从湖水中走了上来。
然后是湛明、洄娘、李东渊。
他们沉默地围成一个半圆,站在了商别云的身后。
魏澜狂笑出声:“只有这些了吗?只有这些?商别云,我是不是,太高看了你?”
所有人都安静着,无言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一滴雨水突然落了下来,滴在了魏澜的脸上。
终于,那场雨,来了。
洄娘先闭上了眼睛。
水球一样的空海,在周围的空气中飞速地张开,在短短的瞬间,扩张到了惊人的大小,将几人身处的位置,乃至整个玉湖,都囊括在了其中。雨滴像是落入了胶质,停在了半空之中。
洄娘呕出一大口带着脏器碎片的鲜血。倒下去之前,她望了商别云一眼,嘴角挂着笑。
可域却没有散。
商别云的鼻中溢出一丝鲜血。
湛明与李东渊紧接着,几乎是同时动的。
湛明的动作很小。他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仰头对着夜空,从肺腑深处,缓缓吐出一口白气。那白气却像有灵一般,团而不散,静静的悬在空中。
李东渊的身体上,电光像群蛇一样游走。他扬起脖子,对着夜空嘶吼出声,电光击中湛明身前的那团白气,将其打散了,变成了无数,融进了漫天停滞的雨滴里。电光遇水,在雨滴中飞快地跳跃游移开来。转瞬之间,微蓝的电光便穿至了远远的天弧,甚至更远。
湛明的皮肤随着那口白气的离体,瞬间变得苍白。李东渊四肢处的皮肤,被电光几乎熔成了焦炭。
二人同时倒了下去,商别云的耳孔中溢出鲜血。
丛音睁开了眼睛,她看向商别云,从眼角掉下一颗眼泪,同样悬在了空气中。她觉得有些好笑,对着商别云,吐了下舌头。
湛明的众身,随着李东渊的电光,去到了九州天下,几乎所有的角落,将所有身体中流淌着鲛人血的生命,一并锁定了,丛音又将每一个,都与空海之中的一滴雨点,标记了位置。
她呕出一口鲜血,用袖子擦了擦,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倒下去之前,她看了商别云一眼,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商别云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袖子上留下一片殷红。
魏澜脊背上的汗毛根根力气,本能地,他感到了一丝危险。商别云的‘势’变弱了,他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似乎能动一下左手了。
他的左手蓦地动了,朝着商别云,伸了过去。
却是抚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擦去了他嘴角的血迹。
商别云看着脸颊的那只手,轻笑了出声,喉中都是血,因而声音有些含糊:“我在天坑的时候,就差不多猜到你的域了。你起了什么名字?”
“法随。”魏澜已经知道了商别云想要做什么。他轻轻地回答着商别云,手贴在商别云脸上,享受着最后一丝的温度。
“言出法随,很贴切。”这个时候,商别云倒有了调笑的心思:“在心中许下的愿望,可以在现实中成真。如果不是今夜,我的褫夺略压了你一头,确实是无解的域。你本来,就比我更适合当一个君主。只不过我挺好奇的,许愿不要死的时候,有没有一并许愿,说不要疼?”
魏澜也笑了:“有时候许了,有时候来不及,就忍了。后来疼得习惯了,就不当个事了。”
“许愿我肋腮的伤口不会愈合,尾不会长回的时候,难道就没干脆许愿,让我不恨你,让我爱你?”
“许了千万遍,万万遍。”魏澜笑着说:“可是不巧,对人的心,没有用处。”
商别云咳了一下,口中涌出一大口鲜血,他对着魏澜笑了一笑,架起了他的胳膊,一步步,走进了玉湖之中,湖水渐渐地,将他们没了顶。
玉湖被整个包在了洄娘的空海下面,湖水不再流动,他们沿着湖的边壁走向湖底,像是走在一个深坑里,自在地呼吸着。月亮隔着静止的湖水,在头顶上方空悬,似乎往下沉了一点。
商别云拨开面前的小鱼与水草,带着魏澜来到了湖的中心,那个深深的黑洞前。
“岸上的水系中,隐藏着不少泉脉,而这里,就是泉脉的中心,我叫它‘入口’。海的‘气’,就是顺着这里,传递到岸上的。也因为有这样的灵脉,岸上的世界中才有海的‘气’存在,我们这种海中的生灵,才得以在岸上呼吸生存。”
“海与岸,应该是各不相干的两个世界。作为海中的君主,我破坏了这个界限,现在,我打算收拾残局,将这个界限修回。我的褫夺做不到的事情,你的法随可以做到。”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将刀鞘扔在一旁,把刀柄放在了魏澜的手心里,用手包着他的双手,握紧了,将匕首的锐尖,对上了自己的心口。
“从我死的那刻起,你将是新一任的鲛人王。海主会满足战死的旧王一个死愿,我的死愿就是,用新王的域,封闭世上所有的泉脉。”
“我先死,你的域会被这样的念力抽干,也会死。除去封了腮的鲛人,剩下的鲛人从此之后将无法呼吸岸上的空气,回到海里。一切的一切,都会归于原处。”
魏澜静静地听着,慢慢阖上了眼睛,笑了一下。
刀锋破肉而出,鲜血如泉般涌了出来,红色的云雾一样,悬浮在静止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