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问道

　　难道一个人，生来一生，早有定数？

　　西南一隅偏远的小村庄，与世隔绝。家家自给自足，倒也怡然自乐。

　　然而这一年，村庄上却出了不寻常的事情。

　　天狗食日之时，天地都陷入不见五指的黑中，却不想在这一片最深的黑暗中，村庄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

　　“天狗之子，是为大祸啊！”村子里的老人杵着拐杖，站在贺家门口颤悠悠道。

　　贺家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听了老人的话，对这孩子害怕得紧，可最终还是没有扔掉。毕竟怀胎十月，还是个男孩，算得上是个劳力。以后早点打发了，也就是了。

　　说起来这孩子也是倒霉得紧，出生的时候难产，熬了快两天才生出来；生出来了之后，又喂什么都吐出来，愣是瘦成个杆子。

　　当家的看着这个眉宇间透着黑气的孩子越看越不顺心，也只是当做没看见罢了。

　　孩子的母亲看不过去，提了一篮子的鸡蛋，请了村子里最有学问的老人，给孩子改了个名字——贺羽。

　　金乌之羽，长存光明。

　　得了名字的贺羽似乎没那么倒霉了，颤颤巍巍长到了五岁上，却还是显得比同龄人单薄许多。

　　小贺羽很是懂事，早早帮着家里做着力所能立即的事情。

　　小贺羽没有什么朋友，因为没有家里人愿意让自己的小孩和这个命定孤煞的孩子一起玩。小贺羽也不会哭闹，只是看着他们走开后，呆呆站一会，又去做自己能做的家务了。

　　孩子的母亲看着心疼，却也欣慰，倒是当家的，看着小贺羽叹气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天很是寻常，有点薄雾，母亲想要蒸一碗蛋，让小贺羽去少打些水回来。小贺羽提着一个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水桶出了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刚走到了河边，天空忽然划过一道火光，顿时被映照得大亮。

　　贺羽回头看村落的时候，只见了一片茫茫火海。

　　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以至于贺羽还没反应过来，火海就把整个村落吞没了。

　　“娘！爹！”贺羽疯了一样想要往回赶，却被旋舞的火苗熏得根本靠不近。

　　贺羽又惊又急。在他五岁的生命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事情。当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但那时的他还不明白。

　　他拼了命想要浇灭这场火，一趟趟往回运水，火势却一点都没小。

　　贺羽其实没有注意到，在那一片火海中，没有一点呼救的声音。

　　直到贺羽力竭，几乎要晕倒的时候，他抓住了身边的水桶——“不能……爹……娘……“

　　他眉心逐渐浮现了几条黑线，越来越浓，最后竟然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

　　贺羽眼中忽然黑色浮现，整个人升到了半空中，全身都被黑色的雾气笼罩着。

　　贺羽眼中森冷凝视，一掌就要挥出。

　　忽然从天而降一道蓝色的光芒，将贺羽从空中击倒在地。

　　一个衣袂飘飘的仙人凭空出现，接住了贺羽。他挥了挥衣袖，灭掉了村庄的火焰，眼睛却一直盯着贺羽眉间。

　　许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挥衣袖，带着贺羽转身离开了。

　　而后很多年，贺羽总是一个人。虽然清虚道长收了自己做门下弟子，可是道长并不总是在仙府。而且贺羽也没有别的师兄弟，所以总是一个人。

　　就算一直是一个人，贺羽也总是能感觉自己的运势极差。尤其在清虚道长为自己推命算卦后，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清虚其实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只是轻轻摸着他的头。可是贺羽却能看见他眼中的黑气。

　　那是推算命格后遗留下来的。

　　光是推算自己的命格，就能让师父这样修为高深的人黑云缠身，可见自己命格是多有煞气了。

　　其实贺羽也不是没想过改变，只是，他亲近的人，总是会因为各种无妄之灾陷入危难。比如村落里的王大妈，只因时常给自己缝补衣服，就在某次去集市的路上遭遇了山崩。又比如刚入门的小师妹，多给自己送了两碗汤，结果就被后山逃出来的妖物重伤了。

　　开始贺羽也没想着是自己的缘故，可是见到了清虚道长眉眼间的黑气之后，贺羽一下全想通了。可是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贺羽自暴自弃一番后，再也不敢亲近他人。至少，知道那些善良的人能过得好好的，贺羽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至于自己……贺羽不允许自己再去多想，只是日复一日更加努力地修炼。他想，如果有一日自己足够强了，是不是就能无视这命运？

　　清虚也看到了贺羽的改变，终究只是轻轻长叹一声，送了他自己的佩剑，让他去外游历，或许有什么奇遇也说不准。

　　贺羽就这样，在十六岁上，一个人下了山，来到滚滚红尘中。

　　他于山间听到了铜铃声音，转过小路，就遇到了江柳。

　　直到许多年后，他成了人们口中传颂的仙长，他还是会时常回到初见的山路上，想着或许转过下一个弯，就能遇到那个漫天杨花中回头灿烂一笑的人。

　　但是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场初遇注定的悲剧。

　　两人结伴往镇子上去，贺羽后来又遇到了古灵精怪的江雪。两个人长相相似，道法几乎同等高强，性格却天差地别。贺羽忽然想，如果自己没有这个命数，又会活成什么样子呢？

　　三人在集市上，从小魔物手里救下了灵力低微的秦寒。

　　秦寒……

　　直到贺羽羽化之际，这个名字都还是他心头的一道血痕。他曾经把秦寒当做自己的知己，曾经那么相信他，可却不想，自己和他的相识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算计。

　　可是无论自己当时怎么看，秦寒都是个非常值得的朋友。他会为你考虑，会为你而悲伤喜悦，会为你而冒生命危险。这样的一个朋友，就算贺羽认为自己已经心如冰霜了，却还是忍不住被融化，想要和秦寒结交，想和他成为朋友。

　　事实上，如果他们不是一开始就在对立面，秦寒和贺羽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是这个世上哪里有这么多如果？

　　四人本打算共同去仙山中寻找仙草，却不料仙山中的魔界封印早就松动，几人不幸掉落了魔界之中。

　　其实之后贺羽想了想，或许封印松动，早就在秦寒的算计之中，只是当时的自己还不知道。

　　贺羽秦寒两人和江柳江雪在魔域被分开了，贺羽和秦寒掉入了魔物聚集的一处山地，贺羽为了护着秦寒，差点又动用了自身的暴戾之气。秦寒一声呼唤，让贺羽勉强控制住了心性，但是因为魔物众多，贺羽又要护着秦寒，最后伤的不轻，两人只好退到了一处山洞中疗伤。

　　其实，只要朋友的一声呼唤，贺羽就可以拼着走火入魔的危险控制住自己的暴戾之气，只是在之前，从来没有那么一个朋友。

　　贺羽其实后来也不明白，秦寒当时明明可以引自己入魔，再操控自己来夺取三件神器，也能解开魔界封印。只是他当时为什么会阻止自己？

　　后来贺羽也问过秦寒，秦寒似乎也想不通这件事情，只能笑笑说，自己曾经承受过的苦痛，不想让贺羽也经历。那时候贺羽才知道，秦寒与自己的命运是那么相似，都是生在人间的魔族人，可是却没来得及问清楚秦寒的过往，两人就不得不面对一场生死决斗。

　　贺羽直到很久后才知道，自己除了知道书生秦寒，和魔界少主秦寒，他对秦寒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曾经在什么地方生活过，曾经有过什么亲人朋友，后来又是怎么接受了自己魔界少主的身份？他对此一无所知，也再也无从得知了。

　　他也无从体会，当时在魔域中，秦寒是为了什么放弃了控制自己，反而想办法救了自己？

　　总之最后，自己从山洞中出来后，在秦寒的帮助下，救回了江柳江雪。

　　几人本打算返回修仙界，请诸位得道高人来重新加固封印，可是江雪却莫名失踪了。后来的贺羽才知道，是因为江雪去找食物的时候，正好撞破了秦寒对魔界属下下命令。为了维护自己的身份，秦寒只好控制了江雪，把她带在自己的须弥戒子中，想着有一天尘埃落定的时候再把江雪放出来。

　　却不想在这过程中，江雪一直听着看着秦寒的一举一动，逐渐就理解了秦寒，甚至开始为秦寒做事。

　　贺羽其实知道后，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最后真的理解秦寒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看起来跳脱莽撞的江雪。

　　其实自己一开始就没想过去了解秦寒不是吗？

　　不过当时的贺羽还不知道。

　　他只想着怎么才能阻止封印松动。

　　然而仙道中已经被逃出魔域的魔物重伤了许多人，连修为高深的道长们都被重伤。贺羽从清虚所守着的禁地中得知，如果找到了三件神器的话，就能重新布置魔界的封印。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取得神器，但是不得不为之。

　　秦寒在那时候说要帮助自己，其实已经想好了利用自己取得神器了吧。

　　毕竟他魔族少主的身份，实在不利于他从各大守护神器的仙门手里取得神器的线索。

　　只是，为什么是自己呢？

　　一路上的艰难险阻自然不必多说，但是当时贺羽只觉得，有秦寒和江柳陪着自己，就没有什么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算真的做不到，那也是尽力了。

　　而且他一直以为仙门布下的阵法其实主要是防范魔族的，所以贺羽作为仙门中人，拿到神器应该比较容易，但后来他才知道，其实魔界封印是当年魔界和修仙者共同封印的，很多地方需要修仙者和魔族共同来打开禁锢。

　　贺羽那个时候就应该发现的，只是，也不知是秦寒伪装得太好了，还是自己不愿意去想，总之，自己竟然一路上就没有丝毫怀疑。

　　反而是江柳……

　　江柳早就察觉到秦寒的异常，暗中防备着。只是她灵力实在不足以与秦寒相提并论，就算是防范，也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直到取出了三件神器后，秦寒忽然发难，夺走了三件神器，贺羽才真正醒悟过来，原来秦寒一直都在伪装，只为了三神器解开封印而已。

　　贺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师门的。毕竟天下大乱将起，而且这大乱，还是自己的疏忽造成的。他几乎就想以死谢罪，却被江柳拦住了。

　　他记得那时候江柳夺了自己的刀：“你若真想死，我怎么夺得了你的刀！你既然不甘心，为什么不去解决这个问题？”

　　江柳平日说话总是温和的，这也是贺羽第一次见江柳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说话。

　　他抬起头，江柳站在日光里，似乎随时都要在阳光下化为烟灰散去。

　　贺羽立即就拉住了江柳。

　　他想，江柳说的对，就算要以命偿还，也不是在这个时候。秦寒还没能去到阵眼彻底毁坏封印，他还有机会！

　　秦寒不知道的是，阵眼中心还有一道禁制，却是当初布置封印的仙门中人抽出一缕神思镇压在此处，就为了防止今日之变。

　　贺羽也是在清虚前来查探的时候才知道的。他想，有这么一道禁制，那么自己就有机会。秦寒要冲破这道禁制应该也需要费一番功夫，那么自己如果能在此之前夺回神器，重新布置封印，就能阻止秦寒！

　　然而他却没想到，秦寒几乎毫无阻碍地就到了大阵。

　　贺羽一路连续使用好几个消耗极大的越行术法，才勉强赶到了大阵边缘，正看到秦寒施法打开大阵的时候。

　　贺羽没有多想，一剑劈向了秦寒。

　　江雪却忽然冲了出来，替秦寒挡了下来。

　　贺羽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江雪一直跟在秦寒的身边，甚至几次帮助秦寒抢夺神器。

　　“江雪，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忘了，你也是人族！为什么要帮着魔界的人来破坏封印？”

　　贺羽很是不解。

　　江雪却强撑着挡在了秦寒的面前：“我不认为你可以理解。秦寒从来没想过自己，他不过是想让魔族也有能修养生机的机会而已，他想的从来不是自己，他又有什么错？“

　　贺羽回想起当时落入魔域的情况。魔域的确是浊气一片，资源匮乏，否则也不会到处都是抢掠之徒。

　　可是，魔族要生机，就要让人间陷入危机中吗？

　　贺羽来不及多想，试图想要打断秦寒的施法，江雪却再三纠缠，在打斗中，贺羽不慎，重伤了江雪。

　　江雪顿时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此间之事之后再说，可如今决不能让秦寒打开大阵！”贺羽推开了江雪，就要打断秦寒，却被江雪用身体拦住了。

　　“我说了我不认为你能理解，但是我决不许你阻止他！”江雪气若游丝说完最后一句话，倒在了地上。

　　江柳终于赶来，结果看到的就是自己姐姐的最后一面。

　　而后的事情发生得太快，贺羽甚至没有时间去回想，基本是本能地去阻止秦寒。

　　他知道自己不是秦寒的对手，可是就算身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劫难的发生。

　　贺羽就记得秦寒还是打开了大阵，回头只是看了看为他而死的江雪，挥了挥手，江雪的尸身就变成了漫天的荧光消散了。

　　江柳当即就要和秦寒拼命，可秦寒却一眨眼就消失在原地。

　　“贺羽，你阻止不了我的。”秦寒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贺羽来不及多想，和江柳一起闯到了大阵里。

　　大阵里是一片异域，天地瞬息万变，或是冰雪千里，或是茂林无际，贺羽竟然在里面不能探查到秦寒的气息。

　　一道蓝色的光芒忽然袭向贺羽，贺羽来不及反应，就只见到一道黄色的身影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江柳！”贺羽一声惊呼，然而却阻止不了江柳在他面前缓缓倒下。

　　贺羽脑中一瞬间闪过了千万种念头，却一个都捉不住。他本能地想要抱住江柳，却扑了个空。

　　“江柳？江柳！”贺羽只觉得指尖一片冰凉。原本，江柳就应该好好当着她的仙门大小姐，本来不必要和自己一起冒险的。然而她却选择了陪着自己，一路上为自己默默付出了许多。这些贺羽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一直以为自己无以回报，一直都装作不知道。可是如今却是，想回报，都没有机会了。

　　“秦寒！”贺羽放下了手中逐渐冰凉的江柳，眼中的黑气越发强盛。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秦寒能对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痛下杀手，甚至一点犹豫都没有。

　　然而几乎是瞬间，贺羽面前的场景变了。一片尸山血海中，麻木的低等魔物从中走过，面无表情。有个刚出生的魔物睁着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他的母亲粗暴地按回了怀里。

　　“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找到吃的啊？”骨瘦如柴的一个魔物问另一个看起来年长的魔物，气若游丝。

　　年长的魔物抬眼看着天边，嘴角笑的很是凄凉：“听天由命吧。”

　　而后就是一连串快到贺羽几乎看不清的画面，严寒，没有食物，疾病……

　　魔域的一切，似乎总能让人觉得绝望，看不到出路。

　　贺羽最后定下来的时候，周边只是茫茫雪原，对面就是一身白衣出尘的秦寒。

　　他想，他最后终究是懂了一点秦寒。可是，他不能不阻止秦寒。

　　魔界的人该救，但是绝不能用这种方式救。

　　贺羽看着面前的秦寒，忽然就读懂了他眼中那种说不清的情绪。

　　他可能，也是想失败的吧。如果不失败，死伤的就是无数人。只是他身为魔界少主，不得不为魔界众人去争取一个可能光明的未来。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的。否则，一路上有那么多的机会，秦寒早就可以动手，却一直拖到了最后的时刻……

　　秦寒看着贺羽，忽然轻轻一笑：“其实你知道吗？我时常羡慕你。我们原本应该是一样的命运，你却能活得比我潇洒自在。”

　　贺羽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的命数，豁然开朗：“原来，我也应该降生在魔域？”

　　秦寒轻轻笑了笑：“这原本也是你的族。”

　　贺羽这才明白了，当初魔族知道日后会越来越困苦，就派了两个修为高深的魔域中人把前代魔王孕育的一个魔核送到了人间，试图从人间找到解救方法，却不想魔域的人到了人间，受到了仙门的围攻，从此和魔界断了联系。

　　所以，其实秦寒背负的，也是贺羽的命运。

　　贺羽瞬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原来，命定孤煞，是自己应得的。

　　所以自己才能有力量和秦寒一决高下，所以自己才会能顺利得到三神器，所以自己才能一路闯到大阵里。

　　之前一切的不解都迎刃而解。贺羽猛然抬头，风如刀，刺伤了贺羽的眼，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

　　然而秦寒却已经试图启动阵法，贺羽根本来不及多想，直接攻击了过去。

　　最后的最后，贺羽感觉到秦寒似乎一心求死，不觉迟疑了一下，却还是一招刺到了秦寒。

　　秦寒握住了剑刃，轻轻笑着。血从他的手间流了下来，居然也是殷红刺眼。

　　他看着贺羽满眼的惊愕，缓缓把剑推进了几分。

　　而后，贺羽就看着秦寒，一点点变成了纷飞的白雪，飘散在天地间。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似乎都不必说了。

　　秦寒过了许久，才想起来收起自己的剑。

　　他想，江雪终究是说错了。自己能理解秦寒的。何况，自己应该做到的。这本就是自己的使命。

　　他手持剑，一步一步走在空旷的雪地中，忽然就有种天地浩渺无边，自己却不属于任何一处。

　　以往和秦寒、江雪江柳一起游历的一幕幕浮现眼前。贺羽忽然发现，最后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还真是应了天煞孤星的命格。

　　可惜了，就算命盘已定，贺羽也不敢，也不能认命了。

　　以后，秦寒的魔界责任，自己总会想办法的。总有一日，他会想办法做到的，用不伤害别人的方法。

　　贺羽就那样往雪山深处走去，血顺着他的剑落在雪地上，异常刺眼。

　　有风吹过，贺羽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他回过头看，恍惚间，秦寒，江雪江柳似乎还如初见一般，笑着叫自己一起上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有甜甜的番外掉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