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35
庆元六年六月,贤王任参军前往水患严重的楚地赈灾。
在江南停留了两个月有余,还京那天,李颜扶腰站在王府外,焦急踱步。
她只听到消息,在贤王的回程中了一群水匪的埋伏,那群收钱办事的亡命之徒,目标直取贤王首级。
听说贤王在行刺中受了伤,却不知真假,或是伤得重不重。
终于见到军容整肃的军队,李颜翘首望去,见到一贯喜欢骑马的韩在野,这次是乘着轿子回来。
李颜不由抓紧了饮月的手,心中只道不要伤得严重。
马车停稳,从掀开的帘子后走出来的赫然是两个多月不见的韩在野,箭袖轻甲,整个人丰神俊朗,眉目有些许变化,更凌厉含威。
而他怀里抱着的,是脸色惨白,昏迷不醒的闻如许。
虽然知道是闻如许替他挡了一箭,但亲眼见到韩在野专注又心疼不已的神情,李颜还是心中一颤。
因为那势如破竹的一箭,闻如许差一点就没命了。
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真的清醒。
过了两日,在韩在野上朝时,李颜竟然来看他。闻如许急忙下床,“王妃。”
李颜让人去扶起他,不动神色看了眼,这个贤王一直住的地方。
果然和饮月说的一样,不管王府置办什么,王爷都会让人送一份到这里,王爷的东西也随处可见。
李颜坐下,又看床边坐立不安的闻如许,瘦削虚弱,便温声到:“王爷日夜守在你左右,终于是好了。”
突然李颜瞧到锦被上的一把折扇,看着十分精巧,想来是她来前,正在被人把玩。
不知为何,她突然说:“那是什么?”
“在江南买的一把折扇。”
“给我瞧瞧。”
十二骨素面无工的雅扇,湘妃竹,红线坠玉扣,展开一面绘着横斜的桃花,并有四句笔力苍劲的题词。
李颜抚摸过扇面,“好生漂亮,送与我可好?”
闻如许忙说:“只是在那边买的不值钱小玩意,小人给王妃准备别的心意。”他急忙从柜子里拿出两只木盒,“怕打扰了王妃,才一直没送过去。”
闻如许仍无血色的脸上都是笑,拿出来给李颜看时,用手帕包着,“这是给王妃的玉镯,这个是给小世子的长命锁,都是江南的能工巧匠造的,我看着好漂亮。不知道王妃会不会喜欢。”
他递过去,李颜却没有接,仍旧看着手里的扇子。
闻如许无错地站住,在贴身大丫鬟的目光下,反应过来,跪下去,双手呈给李颜。
李颜把手里的扇子放在桌上,走出去前,示意饮月收下。
“你好生休息吧。”
离开时李颜走得飞快,克制许久,等到回房她呼吸都乱了,被人扶住才稍微站稳。
饮月大慌:“王妃,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李颜满是冷汗的手抓紧了自己的婢女,“饮月你看到那把扇子了吗?”
“唔,唯看到‘卿卿’二字。”饮月惊疑道,“难道是王爷亲自提的?”
李颜苦笑,不止。
她看得清楚,藏头的四个字,“当不负卿”。
说是大度,可是哪个女人能逃过心爱之人的妒意?
李颜牙齿打颤,含恨的目光扫到桌上的不值钱的玩意,一把扫落了。
愿随君去(五)
庆元十月,西滁反,十一月,边疆告急。
仁宗重启威烈军,帝始任司府,与翼都督镇守。
战四月,威烈军大捷,春三月还京。
有了上回,韩在野出征前,让闻如许留在长安。
晚间下了秋末的最后一场冷雨,夜雨潇潇,韩在野亲他胸口的箭伤,闻如许有些痒,但没躲,也没有像往常昏倦地睡。
躺在韩在野的臂弯,和他讲着夜话。
“我把玄留给你,别让人欺负,也别被人骗走,好好的等我回来。”
“可是我第一次与王爷分开。”闻如许已经想到了以后一个人,就已经觉得不舍,“王爷不是说要我一直在你身边吗?”
边关凶险,可能日进日退数十里,不能让闻如许跟他奔波,留在和风细雨的长安才好。
“想不想给我生个孩子?”
闻如许脸上又白又红,“我怎么可能……唔……”
粗糙的指腹在阴阜抚摸打滑,猝不及防地捅了进去,还作恶地搅动,“怎么不能?嗯?”
闻如许捂着脸,又被拉开手,让人看清他现在满面近乎靡艳的情态。
“我们今晚试试。”
闻如许一提气,故作镇定地回答:“不可能,都这么多年了。”
韩在野没答,心里却微微一动,本来是逗他的话,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这个年头就在他心里瞬间生根发芽,密密实实挤满心间的都是一个和闻如许很像的稚童。
闻如许木木地说:“……而且时间来不及,若是可以,小孩子会不会来不及出生?术士不是说,十八后……”
韩在野突然把他的肩头咬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闻如许痛得止住了声音。
他转过身,看韩在野阴沉的眼,稍稍分开腿,忍着羞意去摩擦那根又红又烫,用湿红嫩软的穴口去容纳,“王爷要是想,那我把药停一停,或许就可以了。”
他去亲韩在野的脸,头一次的主动让声音都在发抖:“和王爷试到天亮。”
韩在野与他贴着额,“有按时吃药吗?”
闻如许很乖地说:“每天都吃了。”
韩在野将他抱住,手掌都包在手心,“以后也乖乖吃药,在王府等我回来。要记住,小桃得永远留在我身边。”
闻如许迷乱地点头,字不成句地回应他。
晨光熹微,起身时,刚睡下没多久的闻如许也跟着起来,为韩在野梳发、披甲。
抱来黑沉的韩刀,闻如许嘀咕:“好沉。”
韩在野捏了一下他没睡醒发白的脸,“去睡吧。”
闻如许摇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红色平安符,“这个不能忘记了,是我去护国寺求的。”
“去护国寺找秃驴的不是妇人,就是迂腐书生,谁告诉你这些?是不是裴家那个小子?”
“不是裴公子。”闻如许被捏着脸,说话含糊,从脖子到脸有粉色的羞意,“这是我自己做的。”
韩在野从他手里拿过来一看,针脚生疏又笨拙,但是很整齐。
系在腰上,韩在野说:“这可是本王收到过最别致的香囊,被人看到,定是会说这是谁家小娘子的手这样笨。”
眼见红意都到了湿润的眼底,韩在野低头亲他,说:“所以我会贴身带着,不会给旁人见到。”
闻如许害羞得厉害,韩在野低头看他的脸,长眉一挑:“里面都装了什么?你是不是在里面装了红豆?”
闻如许连忙红着脸摇头,“就是住持写的经文,她们说很管用。”
“你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等我。”韩在野带上指甲的手有冰冷的力度,“术士说的话更不必当真。等我回来给你带桃林的第一枝桃花。”
十二月,军队快马加鞭,赶在第一场大雪前抵达边关。
而长安城也迎来鹅毛大雪,半夜时分,不堪重负的枝头簌簌落下积雪,四野一阵白茫茫的空寂。
闻如许起得很早,被管家见到他正在清扫小道上的积雪。
管家安排了人手过来,见到闻如许换了地方扫雪,双手冻得通红。
他说自己本来就是王府的仆人,干点活是理所应当。
向王妃禀告府中内务,管家提起今早的事。
“王妃有早起散步的习惯,如许怕雪下大了,路滑。也是老奴疏忽了,昨夜就该交代好。”
李颜顿了顿,说:“是他有心了。”
“如许一直是个心善知恩的好孩子。”
李颜叫住要出门的老管家,“午膳,叫他过来一起用膳,我一个人也烦闷。”
一个月后,小世子经历一番凶险出生了,在王府和定国公两边的仔细照顾下,慢慢和足月的孩子无异。
闻如许曾偷偷去看过,那个长得像小猴子的孩子,看不出来像谁,就是好瘦小,让人心疼。
想害他的人还那么多。
闻如许和玄商量,把跟着自己的人分给小世子。
他知道玄一共有四人,实在不行,分两个走也行。
玄听了他的话,一言不发消失了。
闻如许站在雪地跺跺脚,无可奈何,自己暗暗留心起出入王府的人。
几天后的除夕,闻如许染上了了风寒。
换了几个大夫,但两个月过去也不见好。
闻如许昏昏沉沉看着屋外的大雪,有时有种感觉,自己短短的一生应该是要结束了。
他是王府买来挡灾的短命鬼。现在王爷连连克敌,镇吓宵小,以后还有妻儿在伴。
王爷身边已经不需要他。
见他一直不好,李颜专门请来了退隐多年的前御医,张圣手。
诊过脉,张圣手让人拿来他平时吃的药方,对比着两个方子辨认,最后停在闻如许从小吃到大的药前,“咦?”轻轻一吟。
闻如许在握成拳的手咳了一下,“怎么了?那是我一直在吃的温补药……”
“错了错了,这浣花草、黄柏、苦丁……个个都是苦寒凉宫之品,是女子避胎的药方。你受了风寒,又日日进补这些,如何好得了?这些药都不要再吃了。”
闻如许说:“怎么会,这些是我……”是他救命的药,不吃就会死。所以就算苦得难以下咽,闻如许一次也没有落下。
可是真的太苦了,现在突然苦哑了恍然大悟的闻如许的口舌耳目。
庆元七年,二月。
长安城还是很冷,闻如许批着大氅,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眼里在看最后一场细雪,却又空荡荡的。
影卫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边,“大夫让你别受凉。”
“我好多了,这是最后一场雪了。”
玄在他身旁,静了静,道:“王爷不知情。”
闻如许抬起头来去看玄。如墨青丝裹着双颊,苍白的脸显得双眼尤为清冷平静。
玄说:“这是老王妃的安排。她希望王爷的子嗣是与大族贵女所生。”
不忍看闻如许脸上的痛苦,玄避开视线,继续说:“也是不想王府再有另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
闻如许恍然大悟,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的,他不知道,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活这么久。
他怎么可以那么想他呢?
他喝药的时候,他都拿来尝一口,捏着他的鼻子灌,“是苦得很,但都好好喝下去,谁叫你身体这么差。”
然后又喂他一颗蜜饯,就不那么苦了。
闻如许慢慢走回房间,脱下大氅,对玄说自己要准备好好休息。
看他恢复了朝气,玄松了一口气,关上门走出去。
待玄离开,闻如许躺下,盖住头。
告诉自己,在王爷回来前好起来,然后,或许,或许……
明明满心希冀,只是不知为何,在黑暗中,闻如许控制不住的潸然泪下。
愿随君去(六)
庆元七年,春三月。
西滁大捷,贤王率八百亲卫人马先行,疾驰八百里,三天之间抵达京畿地界,在距离长安城仅有一百里的旷野驻扎起黑压压的行军帐篷。
染血脏布换下,从左肩到前胸狰狞的伤口换上药,再用干净纱布紧紧包缠。
利落娴熟的手法出自在军营里待了三个月的野生军医朱翰文。
此人是韩在野在西滁找到的神医,能结识此人也多亏两人祖上的机缘。
朱翰文志在云游四海,被韩在野留了三个月,然后强行掳到了返京的路上。
医者仁心,再者他也想见见那个贤王放在心底护着、念着的人。
换好药,朱翰文医嘱多休息,而韩在野刚才包扎时都面不改色,现在也未当一回事。
“无妨。明日及早启程。”
朱翰文想,您这么着急有什么用,明天皇帝要在城外迎人,再急也要先去宫里走一遭。
韩在野活动着筋骨站起来,披上衣服,将他一直拿在手里摩擦的护身符系于腰上。
这是半年里百无禁忌的韩在野唯一在意的事,几乎时时刻刻都带着他这个东西。
仗也打完了,朱翰文问:“这是护国寺的么?”
“在塞北这么多年,朱大夫还知道护国寺?”
“军营里多的是,都是家中妻母去求的护国寺御神幡。”朱翰文在伤兵营看多了,熟能生巧,“王爷你这个别致,还做成了香囊。”
将其从腰间摘下,把这么久自己没发现端倪的小东西放在眼前转转,韩在野眼眸半眯,“里面可还要放什么?”
“主持的经文已经写在了上面,我看他们都是系在胳膊上,许是王爷这个不一样……欸!王爷,不能打开……”
已经迟了,这个伴随韩在野九死一生,冥冥之中立了不少功劳的护身符被他亲手打开了细绳的小口,并从里拿出一寸白纸。
“愿随君去”。
这个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对他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的。
韩在野盯着那四个字,按住眼睛轻笑,小桃啊。
忽然,外面冷风刮进,有人突然闯进了帅帐。
“谁?”
“王爷!”
跪在地下的人竟然是玄。
韩在野下意识往入口看,并未有人再走进,“他呢,是在王府?”
看见跪于地上的玄在微微颤抖,韩在野目光刹时冷凝。
“王爷。今年除夕,有人欲杀小世子。为救世子,闻如许坠入冰湖,此后便久病不愈。今晚,人没了。”
帅帐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韩在野纹丝不动,一尊寒铁般站着,直到他不堪重负,突然吐出一口血。
“王爷!”
韩在野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众人,将自己的心腹拎至眼前,齿缝染红字字泣血:“你说什么?”
一夜春风,薄雪未融,城外的桃花林已经有了点点新绿花萼。一匹夜马疾驰而过,踏起雪尘,奔往不等春来的长安城。
“小世子好些了吗?”
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混淆了时间,李颜轻声道:“潜儿已经好了,明日带他看你。”
闻如许苍白冰冷的嘴唇露出笑,说道:“好了就好,世子金贵,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他自己坐了起来,青丝如瀑,看着窗外,“长安的雪化了吗?”
李颜知道他真正想问的,说:“没有,你再等等,他马上就回来了。”
是吗。
闻如许想站起来,走出去,走上街,然后走出长安城,如果可以第一个迎他就好了。
但是被困住,回过神,他还累赘的身体里,走不出半步。
昏迷几次,闻如许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气若游丝,又次次醒来。
最后一次,一只手握住他好冷的手,说:“如许太累就睡吧,别等了。”
窗外,犹带寒意的春风徐来,带走残冬与新魂。
亲王府深夜来客,李颜披件衣服急急起来,轻甲未卸的韩在野已经站在灵堂外。
就在闻如许身前住的小院里,有两个守夜的婢女,打着盹,一睁眼见到萤火一般聚齐的灯笼,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看到一双笔直的腿,带着金戈铁马沙尘味道,迈进这个简陋的灵堂。
李颜站在门外,“他……没有身份,不知道怎么样合乎礼制,只好暂时留在这里,等王爷回来定夺。”
风过无声,烛火轻跳,韩在野伸出手去抱躺在漆黑棺淳里的人。
冰冷的长发披散,眉眼如画,孤孤单单躺着,像只是睡着了。
可是这里真冷啊。他的闻如许怎么受得了。
刹那间,目光大恸,热泪长流。
见他肝胆俱裂至此,门外众人不敢踏进一步。
李颜哀泣,又解释不是她故意冷待他。
“王爷……”
“你做得没错。”
万籁俱寂,韩在野解开轻甲、战靴,一一置于地上,拿下发冠,如墨长发流泻到腰。
饮血的韩刀出鞘,寒光更甚外面风雪。
众人恐他万念俱灰间要做出冲动的事,心中大骇,“王爷三思!”
韩在野削下一缕发,放入棺中,然后背对众人,披发赤足,仅着单衣的身形如雪山,“都退下,今夜本王要送发妻。”
庆元十三年十二月,以天子失道,帝御武太极宫,仁宗惧,遂还政。
春正月,改元天授,赦天下。
立王妃李氏为后,长子为皇太子。
武帝立十七年,六战六胜,平四洲,海内并一,圣徳被泽无疆。
然少不易,性暴虐阴忍,诛尽猾臣,又诛仁宗宗族,有才德者先死。天授三年,夷李希炳三族。李希炳,李后之父也。李后幽锁长阳宫。
天授九年三月申末,皇陵成,追封小桃后。言者斩。
小桃后,有貌色,伴君十载,其人遍寻史册,未知其名,亦称为无名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