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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心安
腊八,宫中有赐粥而食的旧例,一早便有宫人领了腊八粥并时节赏赐来,在宫门外宣赏。
魏嬿婉装扮整齐,领了赏赐谢过使者,这才与宫人欢喜地回去。
春婵与澜翠各抱了一方粉彩石榴吉祥纹的双耳瓶进来,又指挥小宫女折了腊梅来插瓶,春婵方笑道:“皇上到底记挂主儿,主儿不过提了一句身子畏寒,便送了这许多狐皮来。”
魏嬿婉笑了笑:“左不过再做几件冬衣,你们便高兴成这样。”
澜翠揭了食盒,盛出一碗粥来,笑道:“今儿腊八,主儿用碗腊八粥,逐疫迎春,讨个好彩头。”
方吃了两口,便听春婵掀帘道:“王蟾回来了,主儿可要见一见?”魏嬿婉搁了碗道:“让他进来。”
王蟾戴着假缎小帽,一身灰白棉衣未及换下,一副宫外的打扮,显然是未及换衣,匆匆而来。进了屋便跪:“奴才给主儿请安。”
魏嬿婉点头:“东西都送了?”
王蟾回道:“都送了,佐领大人与夫人听说是主儿发下的赏赐,俱是欢喜不已,还托奴才问娘娘安好。”
魏嬿婉神色微凝,须臾,低头道:“本宫自然是好的。”声若浮烟。
春婵与她相伴多载,知她家中情况,劝道:“主儿何必多想,主儿在宫中过得好了,府中自然也好。”
魏嬿婉目光微飘,“说的是……”
王蟾见她有些出神,出声提醒:“主儿,奴才还有几句话要说。”
“何事?”魏嬿婉见他似有隐秘,示意春婵出去守着门。
待春婵出去,王蟾方道:“主儿,奴才打听到,延禧宫中搜出了几卷《地藏经》,是皇后的笔迹,奴才想着这消息对主儿或许有用,便急急赶回来了。”
魏嬿婉蹙眉不语,澜翠道:“这可奇了,《地藏经》是超度亡魂的,又不是祈福的,皇后抄这么些送与那位做什么?”
“呵,超度亡魂?”魏嬿婉忽然冷笑,“是了,是她自个心里不安,抄这些东西粉饰粉饰太平呢。”
澜翠似有几分明白,问道:“主儿说的可是……”
魏嬿婉截住她:“是或不是,咱们皆可一用。”手中把玩一副檀木手串半晌,又道:“此事与那桩旧事关联与否,都不重要,咱们将此事原原本本地撂出来便是,管他其中关联。”
当下便命人备了暖轿往养心殿去,说要为父亲加封谢恩。
春婵奇道:“今儿腊八,按例要封赏各处,皇上必是庶务忙碌,主儿去了只怕也见不着啊。”
澜翠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果然,魏嬿婉才问了句“皇上可在”,李玉便道:“皇上正忙着,炩主儿还是请回吧。”
魏嬿婉似有不甘:“本宫一片真心,还请公公通传。”
李玉正想着如何打发,有人近前道:“炩主儿来得不巧,皇上正在里头见外臣呢,恐怕一时半会不得空,这大冷的天儿,还是奴才送您回去吧。”
魏嬿婉一见来人,方松了口:“也罢,毕竟不好冲撞了外臣,本宫改日再来。”说完转身便走,那人跟着送了一段,离了养心殿,远远地落了一众宫人,魏嬿婉方道:“我听闻,延禧宫抄出些东西?”
进忠贴近了,轻笑道:“几日忙碌不得相见,炩主儿倒是一点也不记挂奴才。”说着将手伸进她的袖里去,在佳人柔嫩的掌心中勾了勾。
魏嬿婉轻轻抽手,故作不悦:“好好说话便罢。”
进忠知她怕被人瞧了去,低笑一声,指尖又画了一个圈,这才放开了她,“延禧宫中搜出的东西不少,炩主儿说的是哪一件?”
魏嬿婉瞧着那双狐狸般的眸子,语似寒冰:“《地藏经》。”
进忠垂眸,将指尖放在鼻下嗅了嗅,“有的。”
“可是皇后笔迹?”魏嬿婉有几分紧张。
进忠点头,似已料到几分,敛了神色:“你要拿来做文章?”
魏嬿婉轻轻咬牙:“自然。”
进忠抿唇,少倾,似有了主意,低声道:“此事可行,但必须做成铁案,切不可与她一丝翻身的机会,你先莫急,待我拿了供词再说。”
魏嬿婉点头:“好。”
进忠又道:“这几日皇上忙,我也不得闲,你安心等消息便是。”
魏嬿婉轻笑:“你忙你的,我自有消遣。”
她媚眼如丝,进忠瞧得眼热,倾身而上,解了她衣衿前的一只香囊,在她耳边笑道:“奴才为炩主儿卖命,您好歹赏赐些玩意才是。”
魏嬿婉斜睨一眼,幽幽道:“你讨的不是赏赐,是本宫的命。”
进忠会意,“奴才所有,也不过性命而已。”说着将香囊藏在袖中,方道:“天晚了,奴才送炩主儿回宫。”
西洋座钟发出清脆的音乐,皇帝搁下笔,揉了揉太阳穴,李玉赶忙将一碗红枣莲子羹奉上。
“皇上。”进忠瞅见机会,躬身上前,“延禧宫搜出几样东西,皇上可要看一看?”
皇帝被此事扰得烦不胜烦,不耐道:“你看着办便是,朕便不瞧了。”
进忠坚持道:“此事关系皇后娘娘,奴才不敢决断。”
皇帝眉峰微蹙,“那便呈上来。”
东西拿至近前,原是两卷《地藏经》、一份供词。
皇帝不解,进忠道:“叶心供认,这《地藏经》,是皇后手抄,拿来托珂里叶特氏供奉给二阿哥的,只是珂里叶特氏迟迟未行,叶心还说,珂里叶特氏曾对其言,人死了便死了,不必求什么心安,供奉一事极为重大,不可妄为,这经文若是拿出去,只怕要招祸,因而一直藏着。”
皇帝冷哼一声:“一个贱婢所言,不足为信。”又道:“此事你也不必再审。”说罢,面色阴郁,似有计较。
进忠称喏,躬身而退。
李玉在旁,听了个清楚。
“朕不记得,皇后近来,家中有何忧事?”皇帝半阖了眼,倚在榻上。
“皇后家中,并无忧事。”李玉道,“只是翊坤宫中,没了一个宫女,惢心。”他说得云淡风轻,仿若叙述的是无关紧要之事,“因与侍卫私相授受。”
皇帝忽然从榻上起身,盯着桌案半晌,声若沉钟:“是啊……”
二十七、清白
“皇后当真不做解释?”皇帝眉眼冰冷,指间的水晶佛珠有节奏地转动着。
继后却仿若事不关己,面上一双细眉动也不动,若泥胎木偶,“臣妾若说未做,皇上必定不信。臣妾若认下,皇上自然也不信,否则皇上也不会到这翊坤宫来质问臣妾。解释与否,如今可还重要么?”
皇帝手指微微一僵,“如懿,朕想听你说。”他久不叫她名字,如今出口,竟有几分陌生。
继后似有触动,双唇微颤:“臣妾与皇上一路走来,诸多风霜,臣妾都不曾怕过,因为臣妾知道,无论何时,皇上总是信任臣妾的。臣妾待皇上的心意,一如既往,未曾变过。如今故人依旧,皇上的心却变了。”
皇帝上闭眼,紧紧捏着水晶佛珠,“朕最后问你一次,此事你是否清白?”
“清白二字,臣妾早就说厌了!”皇后忽然高声道,“若是来问这个,皇上大可自行离去!因为臣妾对皇上无话可说!”
“皇后!”皇帝终是忍不住,打断了她,面色铁青,“朕若不信你,也不会亲自来问,早就派旁人来查了,皇后,这份脸面,朕给你,你不要恃宠而骄!”
“哈!哈哈哈!”继后仿若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不止,“恃宠而骄?你有多少日未踏入翊坤宫的门了你自己清楚,我人老珠黄,哪里又有宠呢!皇上这般冷落妻室,又疑神疑鬼,真是令天下耻笑!”继后越说越激动,手指皇帝,“如今皇上已然不信任臣妾,又何必到我这翊坤宫惺惺作态!”
“你——”皇帝怒极,忽然起身。
啪——
满室皆寂。
继后面上渐渐浮现一串珠印子。
他终究没能狠心下手打她,却未收住自己手中的这串佛珠。
继后状似疯魔,似哭似笑地盯着皇帝,许久,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一手扯了簪子散开头发,一手摔了茶碗,捏着瓷片就要去割发。
“你要做什么!”皇帝这才从震怒中醒来,此时身边无有一人,喝了一声,只得自己上前去抢。
继后却被刺激得愈发疯癫,捏着瓷片并不松手,撕扯间发丝断落,皇帝手上也开了一道口子。
“你……疯了!”皇帝震惊不已,捂着伤口退了几步。
此时门外的宫人听见响动闯了进来,瞧见这样的情形,却谁也不敢上前。
“我就是疯了。”继后披头散发,捏着带血的瓷片笑得有些迷离恍惚,“我是被你逼疯的,被你逼的!”她瘫在地上,指着皇帝又哭又笑:“你瞧,你拿了她的遗物来打我的脸,呵呵呵……好,真好,你们俩才是夫妻情深,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清白……什么是清白……这宫里有什么清白!”
“皇后失心疯,快摁住她!”皇帝皱眉,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
皇后被人架着,愈发无状:“我告诉你,富察氏……该死……连同她的儿子,也该死……哈,哈哈哈……他们不清白,不清白!母债子偿,哈哈哈,报应不爽!报……”此时李玉手快,拿了巾帕堵住了后续的话,几个宫人合力,将她制住。
天色阴沉,似有大雪。
炩妃加封贵妃,与纯贵妃共掌六宫事。皇帝要废后的传言,愈演愈烈。
“哈……哈哈哈……”永寿宫中似乎气氛和谐,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主儿,这是豫妃和庆嫔送来的。”澜翠垂首,与春婵各捧着一套黄金头面一套翡翠头面进来,不敢抬头。
“她们有心了,命人收着吧。”魏嬿婉声线微微上扬,显是心情颇好。
待二人走后,魏嬿婉笑道:“可真有意思,以往她那般地趾高气扬,我还以为她有几分手段,哪里想她自个就栽进去了。”
身边人揽过她,“她不过是运气好,比旁人多了几年的少时情分,又有珂里叶特氏一帮奴才帮衬,才坐了六宫主位。可这位子,她自己却没本事坐稳。离了人,她便好不了。”
魏嬿婉倚在对方怀中,手指攀上颗颗盘扣,悠悠道:“她当真拿自己当皇上的元妻呢。”魏嬿婉轻轻一笑,“皇上却拿先皇后的遗物打了她的脸,呵。”
“皇上真要废后?”魏嬿婉忽然问道。
“不曾说过。”进忠将低头理了理衣襟,“只是传令闭门休养,未有处罚,且份例不减,可见皇上尚存回转之意。”
“回转……”魏嬿婉秀眉轻蹙,一双桃花水眸流光微动,指尖微微使劲,将蟒袍攥出几道褶皱,“我便令她……再无翻身之时。”
三日后,和敬公主入宫请安。
“皇阿玛。”和敬带着庆佑,绝口不提继后之事,只是与皇帝闲话家常。“当年庆佑出痘,儿臣真是心急如焚,孤身异乡无依无靠,满天神佛求了个遍,儿臣想起永琮生病时,也是那般地痛苦,皇额娘那时也必如儿臣一般心痛……”和敬说着,落下泪来。
皇帝又想起夭折的嫡幼子,长叹:“当日送你出嫁,真是苦了你。”
和敬掩了掩眼角,笑了笑:“瞧,都过去了,儿臣说这些做什么呢?皇阿玛身不由己,儿臣不曾怨恨过。只是儿臣……为自个不能在皇额娘跟前尽孝,也未能在皇额娘弥留之际为她侍疾,心中遗憾罢了。”
“是啊……”皇帝似乎在一瞬间苍老许多,怔怔看着手中的水晶佛珠,“朕也时常想起你皇额娘,在长春宫中偶尔坐一坐,便觉得她仍在朕的身边一般。”
“宫中变化不少,只有皇额娘住的长春宫还一如往昔。”和敬感慨一句,似不经意提道:“不知……姮媞姑姑过得如何?”
皇帝听她提及姮媞,微微一顿,面色不悦:“尚可,你出嫁后,朕也为她指了婚。”
和敬幽幽叹道:“世事无常……若非当年有人劝我,我也不会那般爽快答应远嫁,皇额娘也不会因此神思郁结,早早离世了……”
皇帝面色阴晦,道:“便是世事无常,也自有定数。”
二十八、除夕
“皇上何来啊?”寿康宫中,檀香袅袅,太后正立于案前抄阅佛经。
“儿臣心有疑惑,来请皇额娘开解。”皇帝径直坐在厅中。
福伽奉了茶来。
太后瞥了一眼窗外,已见冰雪消融,天色晴好,笑道:“咱们母子说话,何须拘礼。”
“是。”皇帝身子微微一倾,眼见福伽退下,方正色道:“朕……想废后。”
太后似已料定,面色不变,搁了笔道:“此乃皇帝家事,皇帝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无需请示哀家。”
皇帝面色微讶:“皇额娘难道对此……”
太后微微挑眉:“哦?皇帝以为,哀家还有什么意见?”说着端起茶呷了一口,冷冷道:“乌拉那拉氏断发是诅咒亲长,且不论哀家一把年纪,单凭皇帝身系社稷,她这般言行便是大逆不道!”
皇帝沉默须臾,“儿臣明白了。”
腊月二十,帝下诏,令乌拉那拉氏交还宝册、宝印、品级朝服及金银首饰若干,褫夺封号,贬为庶人,移居景仁宫。
至此,身居贵妃的魏嬿婉终于成为了紫禁城中除却太后以外最显贵的女人,趋炎附势之人登门不止,便是纯贵妃,也不敢争其锋芒。
永寿宫俨然成为六宫之首。
“乌拉那拉氏移居景仁宫?呵。”豫妃面露讥讽,掩唇而笑:“到底还是如那位先皇后一般的下场。”
众人皆知其所指,心中感慨,各怀心事。
魏嬿婉摩挲着一方八角蝠纹紫铜手炉,微微一笑:“年关将至,说她做什么。”
豫妃垂首:“是我失言了。”
魏嬿婉将话锋一转,将此事揭过:“今年倒是有几件喜事,一是咱们的和敬公主回京,二是准噶尔平定,本宫想着,不若就求皇上将各宫的份例都升一升,才是咱们的盛世气象。”
众人拜谢,只有舒妃不曾动作。
庆嫔瞧见,娇声质问道:“炩贵妃施恩,舒妃却不拜谢,这是何意?”
舒妃听言,起身一福,眉目清冷,淡淡道:“臣妾觉着,这份例按往年发放即可,臣妾并不贪多这额外之赏,因此无需拜谢。”
庆嫔被抢白,心中羞怒,却不知如何回击。
魏嬿婉微微蹙眉:“你不愿接本宫的赏?”
“是。”舒妃面有不屑,微微侧目,“臣妾一介妇人,目睹皇后遭此大难,心中悲痛,因此无心接受炩贵妃的恩赏,只愿此生安好足矣。”
这样的回绝不但明明白白打魏嬿婉的脸,更是含沙射影,指责其与继后被废一事有关。
魏嬿婉冷笑:“本宫好心,你倒是清高。”说着唇角一勾:“也罢,你既不愿受,便单拎出来,除却你,其余人皆有升赏。”
舒妃也不在意,反倒终于如愿一般,略一福身:“臣妾谢过炩贵妃恩准。”从座前走出,一双眸子如继后一般,清清冷冷,似不染尘埃,直视魏嬿婉:“臣妾劝炩贵妃一句,因果有报,莫忘前尘。”说完,转身便走。
“因果?”魏嬿婉声线轻轻一扬,若玉珠落了银盘,“是啊,珂里叶特氏累及双亲,祸及族人,便是报应。至于乌拉那拉氏……”春目微怒,扫过厅中众人,“包庇祸患,以下犯上,如今废位移宫,也是报应。”
鸦雀无声。
舒妃的身形在门口一晃,抓着宫人的手稳了稳,方才离去。
腊月三十,守岁。
春蝉一面剪着窗花,一面笑:“主儿今年可算是如愿了,不但怀有皇嗣,在皇上面前得脸,连奴婢们也跟着沾光。奴婢就说,主儿的气运是顶好的,将来也定会多子多福的。”
魏嬿婉拈了一颗梅子,笑道:“这般嘴甜,就该让你替了灶王爷上天去。”
一众宫人捧了食盒进来,澜翠指挥着一一摆开,合手笑道:“除夕宴多有拘谨,奴婢瞧着主儿也未吃几口,今日守岁,主儿多少再吃些垫垫。”说着挟起一双象牙筷,点数道:“水晶鸭子,素三鲜的饺子,鸡丝燕窝,燕笋棋盘肉,小炒鲤鱼,攒丝鸽蛋,燕窝八仙汤,白糖油糕,如意卷,奶酥竹节卷,菊花冰糖羹,八宝梗米粥。”
魏嬿婉打趣道:“刚说了春蝉嘴甜,你就备下这许多甜食,原来你也是个惯会讨人的蜜糖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