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陆采莼半抱着被白玉堂从火场里拖出来时,神智未清明,面上都是烟熏的痕迹,衣裳也被火焰燎了好几个小洞。那宅院中的火渐渐被扑灭了,唐氏的尸首也从屋宅中被抬出来,易师爷面色铁青,易妪掩面低声啜泣,颜查散一脸凝重,衙役和县民还在交头接耳。

  白玉堂手臂架着陆采莼,轻轻拍她的脸颊。陆采莼回过神,才捂着嘴咳喘起来。她渐渐站稳了软着的腿脚,目光望过去,看卧在地上的唐氏。阵阵悲凉涌上心头。

  她对白玉堂道:“五哥,咱们先回衙门罢。”

  白玉堂瞥一眼唐氏的尸身,未问她缘由,只慢慢搀扶着她远离了人群,向颜查散的屋宅走了开去。脚还未迈进门槛,院子里便一气儿奔来了扈锦,他见了陆采莼浑身的狼狈,忙问道:“莼姊姊这是出了何事?我娘亲如今在哪处?”

  陆采莼一句话也不想答,只对着他摆了摆手。白玉堂道:“你还是先回屋里待着罢。”扈锦看看白玉堂,又瞅瞅陆采莼,想了一想,还是让开了。

  跟着扈锦是雨墨和碧桃,两人听了白玉堂的话,都不敢冒然上去问,只是随着他们二人,时刻待着他们有甚么需要帮助的,可助一臂之力。

  进了屋子,陆采莼坐在榻上,方开口,用已然被烟熏得嘶哑的嗓子对白玉堂道:“五哥,你先带阿锦去看看唐大娘罢,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就好。”

  白玉堂无话劝她,只得屏了门出去。往外走了没几步,身后的屋子里便传来压抑的哭声,嘶哑的呜咽萦绕在屋宅周边。

  唐氏的尸身被抬回衙门放置,扈锦免不了也是哭,颜查散和易师爷都立在旁边,各人心中都有各人的打算。事情既然已挑到了明面上来,易师爷干脆把内情都供给了颜查散,一众参与的人都聚在了屋宅里,等待颜查散的发落。颜查散最终还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衙中职位,各人是去是留,自行决定罢。此事若是被揭发上去,下官一人扛下便是了。”

  这一番话讲出来,众人都感恩涕零。此等护佑百姓的好官,在扈泰平在任之时,凤台县的百姓是万不敢想的,如今当真来了一个,他既保众百姓,众百姓也定会保他,只是此后会不会出事,众人也不好断言,但只要能捂住一刻,便捂一刻。

  最后,众人商量了一轮,决定还是把扈锦送往唐氏娘家。

  而陆采莼直到深夜里才平复下来,但一直闭门不见任何人。白玉堂曾进屋里陪了她一阵,听她问梅鹤和庞煜还在不在,又出去驿站问,却被告知这夫妻二人今日早晨便动身回汴京了。

  待陆采莼平复,白玉堂便对她道:“前几天看你总在忙唐大娘的事,便未和你说。包大人从汴京来了信,讲他们追查鸿渐阁有了头绪,在襄阳有个在渊馆。咱们挑个日子,离开凤台县,上一趟襄阳,看看情况罢。”陆采莼闻言,微微点头。

  翌日,陆白二人便收拾了行囊,向颜查散拜别,要下襄阳去。

  陆采莼临行时,对颜查散作长揖道:“颜公子,民女给县衙上下添了不少麻烦,还望公子谅宥。临别之际,只陈一愿,愿颜公子前程似锦,路途坦荡。”

  颜查散默然送别他二人,直到出了凤台县地界。乘上来时的马,马蹄敲官道嘚嘚一串响,颜查散目送着这二人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平林之中,这才转回身,慢慢地往县中回去。

  披星戴月,餐风宿露,直至渡江南下。渔船中点起灯火,擎一星光亮,摇漾在江面上。

  陆采莼坐在船头,白玉堂立在她身后。拿足尖勾船下江水,陆采莼道:“五哥,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何在唐大娘一事上,积怨如此之深么?”

  白玉堂确实觉察她对此事的所思所为异于常人,便问她道:“你现在愿讲了?”

  陆采莼微微颔首,道:“我既叫师叔作师叔,非是因我阿爷,而是我阿娘。”

  白玉堂忽想起与陆采莼初遇时,闹市当中,她被自己扯住胳膊,自己胡诌她是被阿爷卖到了陷空岛卢家庄,她当时便似被触了逆鳞一般,张口就要驳他,还好反应及时,收住了。此前,她从未与他讲过自己父母的事,如今既然开口了,白玉堂便侧耳细听。

  陆采莼道:“阿娘与师叔是在一个师父手底下学艺的,只不过是走江湖的杂耍罢了,师叔后来另有奇遇,才练就了一身好武功。而我阿娘嫁与阿爷,他那时只不过是个穷儒生,糊口的本事便是在衙门里写文书。那时,在乡里出了一件事,不知哪里来的几个山贼,截了运经乡中的商纲,自己没有吞没,反而把财物都散给了乡中百姓。行商把这事上报给了县令,县令便派人下乡里来,一面是捉拿山贼,一面是把分散出去的财物从百姓手中讨要回来。”

  白玉堂问道:“可是你阿爷接了这个案子。”

  陆采莼点点头,眼睛盯着船下摇漾的黑色水波,继续讲道:“阿爷挨家挨户地去讨,乡中人只分出些许财物,交纳阿爷。汇在一起后,行商把货物单子拿出来比对,对不上,县令又令阿爷再下去收。阿爷依令行事,再讨一圈,那些人都纷纷说没有。阿爷回去正愁。待熄了火安定,你可知那些人做了甚么?”

  白玉堂微感不妙,但还是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出了甚么事?”

  陆采莼漠着一张脸,道:“乡中纠集了几个壮丁,手把镰刀柴刀,夜里闯进了屋子里。那夜也瓢泼地下雨,和前几天夜里一样。他们把阿爷从屋子里拖了出去——为的是不在屋中留下痕迹,免得官府来查,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趁着混乱,阿娘把我藏在草垛子里,自己却也给他们抓住了。他们拧着阿娘的胳膊,逼她在旁边看着。我躲在草垛子里,看他们拿柴刀柄撞阿爷的头,扇他耳光,把他的脸踩进泥泞地里。”

  “我躲在草垛里哭,还好雨大,他们听不见我的哭声。我看见阿爷的口鼻都流出血,然后,他就瘫软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阿娘在旁边哭喊,那些人就商量,要不一起打杀了罢,以免留下后患。阿娘拼着一口气挣脱了,跑了出去。那群人就跟在后面追她,渐渐就跑远了。”

  “我一个人还蜷在草垛子里,对着我阿爷的尸身。”

  白玉堂无法想象彼情彼景的惨烈,他只觉得喉口被哽住,一句安慰的话都已难讲出口了。

  陆采莼还兀自在讲:“娘亲活着跑回来找我。她连阿爷的尸身都不敢收,只匆匆把我从草垛子里抱了出来,带着我连夜逃出了乡里。后来,几经辗转,阿娘在街头杂耍卖艺,筹着钱,终于找到了师叔。可一寻到师叔,阿娘身子便不好起来,病重到奄奄一息,最后撒手人寰。师叔便是从那时开始带我走南闯北的。”

  白玉堂问道:“害你阿爷的凶犯——后来可曾抓住?”

  陆采莼摇了摇头,道:“人实在是多,又是雨夜,阿娘也记不清有甚么人。师叔听了我们的事,气得不行,连‘干脆一乡人尽数杀光’这样的话也曾讲出来过。但终是给我阿娘拦住了。后来那县令连财物的去向都未追查了,想是行商见了乡民这个阵势,知道讨要回来无望罢。”

  白玉堂总算有些明白她对唐氏一事的执着。或许面对着被师爷一众人围逼的唐氏,她想起了同是被人害死在雨夜里的父亲。

  陆采莼道:“我后来大了一些,那是阿娘还在。我问她,是不是阿爷他做错了甚么,才会落得那个下场?我看师叔杀的,都是恶人。阿爷是不是做了坏事,才会有那么多人来找他报仇?阿娘听了我的话,先是躲进厢房里哭了许久,后来才对我讲,这世上,没有一种公正能叫所有人都满意,因为世人都有私欲。阿爷是死在很多凝聚起来的私欲下的。”

  “唐大娘是有错,她错在对扈泰平放任不管,她错在为虎作伥,但想要她死的人,来驿站堵她和阿锦的人,是为了私欲。要是别人在场,是五哥,是师叔,或者是颜公子,都能扔下她不管,但我不能。我若是这样做了,我会悔一辈子。”

  江风中,陆采莼仰首望着岸上的人家灯火,渐渐地,抽起鼻子来。她抬起手,揩眼泪。但泪水不听使唤,仍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白玉堂把她从船头拉起来,按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揽进怀里。陆采莼把脸埋在他肩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到了襄阳境内,实在是比凤台繁盛了数倍不止,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陆采莼和白玉堂一路走走看看,心中愁云也散了不少。

  陆采莼看过包拯的信,那信中讲这什么“在渊馆”,似乎也是鸿渐阁那边放出的消息,消息来得隐蔽,只有开封府寥寥几人知晓。包拯颇为看重白玉堂,即便他耍了个手段,没去宫中献艺。

  陆采莼想了想,掰着指头道:“现眼下,襄阳出了这么些事儿。一件是李桐讲自己的主子在襄阳,一件是凤台县中有人招揽壮丁,再一件便是这个甚么在渊馆。偌大一个襄阳城,但说大,也没那么大,总不能这些事毫无关联地便在一城中事发了。”

  白玉堂道:“若仅凭眼下这些消息,我有个猜想。”

  陆采莼顺着他的话,问道:“讲来一听,看我是不是和五哥想得一样。”

  白玉堂道:“假设真有这么个人,要在襄阳城中起事,‘在渊馆’三字——潜龙在渊,这是要造反的意思,这名号不会轻易透出来,知晓的该都是内部的人。消息该是鸿渐阁放出来的,他们此前放出的便是‘襄阳’这么个消息。鸿渐阁隶属于这人,但自身却与这人意见不合,偷偷放消息,便是要针对他。这人大概是不知鸿渐阁的动向,不然此时咱们也不会知道‘在渊馆’这么仨字。”

  “五哥和我想得几乎无差。”陆采莼微微颔首,接着他的话讲,“招揽壮丁——非是甚么充当府丁,而是扩充私军。此事事关重大,包大人叫咱们来查,也是想不打草惊蛇。”

  白玉堂又道:“此人既要造反,必不敢大张旗鼓,不然也不会偷偷派人到凤阳这小地方,悄悄地把人带过去。我在县里打听了几趟,都没听得相关消息,恐怕是一个个找上门去招人的,幸得那回偶被碧桃听见了。”

  “又要偷偷摸摸,又要聚这么一些人,想必会闹出些怪事来。”陆采莼把手握拳,敲着另一面手掌,道,“咱们只要打听周边有甚么怪事,再问一问哪里有甚么府上招壮丁的,或许能揪住狐狸尾巴。”

  想好了对策,他们二人便不明里打听那甚么在渊馆,只在暗中询问襄阳发生的奇事怪案。两人在襄阳的街上转了两圈,又下到各处乡间打听情况。偶有人讲一些奇闻怪谈,陆白二人都未放过,赶了过去,却发觉都是一些不足为道的滑稽之事。

  东奔西走了这么些日子,总算给他们两人打听出来些事情。

  原来,襄阳城南有一座山,常年云雾缭绕,遍地猛虎豺狼,没甚么人上那个山上去。那山上不知甚么时候建起了一幢高楼,藏在山腰里,有樵夫上去望见过,下来讲给山麓的人听。后来,上那座山打柴的人,莫名都失了踪影。另有一次,山麓村民见那清晨浓雾里,走着一列身穿铠甲的军队,不知是人是鬼,转瞬便消失在山岚当中,村里老人都讲,这是阴兵借道。此后,无人再敢入那山里面。

  听了这样的奇闻,陆白二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有了底。他们向那人打听了山麓村子的位置,便连忙赶了过去。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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