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翌日,陆采莼醒来,意料之中又是头疼欲裂。碧桃大清早是被她身上的酒气熏醒的,她翻身下床便赶紧奔到炊房去,替她煮醒酒汤,谁料灶台上不知甚么时候已被不知甚么人放上了一碗醒酒汤。

  碧桃不敢动,生怕这是备给别人的。但忽见了白玉堂向炊房中走过来,便手捧着醒酒汤,奔出去问他道:“五爷,这汤是哪来的?”

  白玉堂瞥了一眼,道:“问这么多干甚?端给你莼姊就是了。”

  碧桃了然,就捧着碗,朝房中去了。

  半晌过后,陆采莼从揉着太阳穴,攒着眉从房中走出来,远远望见白玉堂坐在抄手游廊檐下,双腿叠在一起,伸直了,搁在长凳上,抄手抱着雁翎刀,眼睛正望着厢房这边。

  见陆采莼走过来,他从长凳上立起,迈开腿向她走过去。

  陆采莼见他走来,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白玉堂朝她伸出手。陆采莼低头瞥过伸来的手,迟疑了一下,问道:“五哥……这是……”

  白玉堂无奈于她的不开窍,便道:“你可知道你昨夜里讲了甚么?”

  “我讲了甚么?”陆采莼凝神回想片刻,嘴中又把这句话反复喃喃了几遍,忽想到自己似乎对白玉堂道过,不愿去儋州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他,顿时面上一红,直烧到了耳根。

  她连连摆手道:“不是……五哥你听我讲……我不是醉了么……我讲的都是胡话……你……我……”

  白玉堂哂笑一声,拉过她挡在面前的手,道:“谁管你是不是讲醉话——现在赶紧跟小爷去查那个甚么襄阳的事。”

  陆采莼的手被他不松不紧地攥在手里,动也不敢动,只能被他拖着往外走了好几步。直到迎面撞见了颜查散,陆采莼这才回过神来。

  颜查散上下打量了他俩一番,目光瞥过白玉堂握住的陆采莼的手,轻咳一声,道:“二位这是要去巡街了么?”

  白玉堂道:“正是。”

  “本来下官……不该打扰二位巡街,”颜查散沉吟片刻,眼神移开,望别处道,“扈夫人娘家那边回信来了。信刚刚被雨墨收到了,才转交给唐大娘不久。”

  陆采莼终于失笑,她轻轻一挣,把手收回来,看一眼颜查散,又望白玉堂道:“既然如此,五哥,咱们便先去理会唐大娘的事罢。”

  白玉堂抱臂道:“行,走罢。”话音刚落,他转身便望宅中走去。陆采莼向颜查散告辞,忙匆匆跟上他。

  颜查散交代了唐氏的事,转身一边望外走,一边嘴中念叨:“今儿怎没见易师爷来衙门里?”

  一路上,白玉堂都不曾怎么讲话。身后不见了颜查散,陆采莼这才一步跨上前,伸手牵住了他,快步走到他身边,手上攥紧了,仰脸望白玉堂弯起嘴角一笑:“五哥……你不会生气了罢?”

  一个栗暴敲在她额头上,白玉堂忍俊不禁,道:“真是怕了你。”

  替陆白二人开门的是阿锦。进到唐氏屋内,绕过屏风,见她正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张信笺,另一只手正抹着眼泪。见陆白二人前来,唐氏忙立起身,把信送到陆采莼面前,道:“夫人娘家回信了,陆姑娘你瞧瞧。”

  陆采莼接过信,飞快地扫了一眼,大概知道是那边报平安,兼有催唐大娘赶紧把阿锦带回去云云的话。白玉堂想了一遭,问道:“竟回信回得这么快么?这才不过几日?”

  唐氏道:“许是马快,夫人娘家离凤台不远,若是快马,两昼夜来回——似也不难。”她面上流露出欣喜之色,显然是在喜自己能早日离开凤台县。

  既然唐氏如此讲了,陆白二人便不再追问。

  陆采莼道:“愈早动身愈好,不若明儿我便送大娘与阿锦回扈夫人娘家去罢。”

  唐氏颔首道:“奴家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又要劳烦陆姑娘一趟了。”

  陆采莼连连摆手:“不麻烦。”

  白玉堂略一想,既然那边离凤台并不远,陆采莼此行也算轻便,他便也不担心,只道:“我留在凤台县,以免颜公子身边无人。顺便也各处暗访襄阳之事。”

  陆采莼想了想,道:“这样正好。”

  余下半日,陆采莼先是去了驿站,向庞煜梅鹤道了自己要远行的事,暂不能向梅鹤学琴了,这才回来陪着唐氏收拾行李。

  到了第二日,临走时,陆采莼把碧桃想留在县中的话向颜查散交待了,颜查散应许下来。门前泊着载人的牛车,陆采莼扶唐氏与阿锦上车,待他们在车舆里坐稳,自己才转到车前,脚一蹬,纵身跃上驭位。

  白玉堂走到她身边,嘱咐道:“诸事小心。”

  陆采莼笑道:“五哥放心罢,送人的小事我还应付得过来——此前不是还送过碧桃么,不也平安一个来回?”

  驾着牛车,渐渐出了市坊,上了官道。天阔云低,地广树矮,唐氏揭开了芦帘,静静凝望着窗外的景色。清风吹拂,悲凉从心头升起,她紧紧搂住了坐在一旁的阿锦,下颌轻轻搁在他头顶上,声音低得只有她和阿锦听见:“锦儿,阿娘一定能护住你的。”

  牛车歇在了路边的驿站旁,那天已眼见的黑了。前几日秋雨下个不停,直到今日,那穹顶上的阴云还未散开,不知甚么时候又会下起雨来。把颜查散的手谕交给驿长,陆采莼把唐氏和阿锦从牛车上接下来,送他们回房中安置。本来是打算三个人住,进了房中,却见不小的里屋中,只摆了一张窄床。

  驿长问道:“三位若是同住一间,恐怕这榻忒小了。”

  陆采莼问道:“可否从另外的屋子中再搬一张床榻进来。他们二人独睡一间,我这心中还是不甚踏实。”

  驿长不讲话,却也不动,显然是颇为不情愿。

  唐氏见驿长的面色不妙,便对陆采莼道:“陆姑娘,此事也不必强求。”

  陆采莼见状,也不好硬留,便对唐氏道:“大娘,你带阿锦住这屋,我住你们边上那屋。有事来寻我便是。”

  驿站除了寥寥几个驿臣之外,便只有陆采莼三人。用过晚饭后,各人回屋中安歇。

  夜来风雨声,似泼似倾。窗外听见都是急促的雨声,泼泼地溅在屋檐下,风尖锐地刮过窗棂,便是人躲在屋内,也听得出风声里刺骨的寒凉。夜色浓如墨,便是点一豆灯,也只能瞧见一隅的情状。陆采莼已和衣半卧进了被褥了,脸侧过去,吹灭了灯烛。她阖上双眼,在窗外嘈杂声响中,渐渐陷入沉睡。

  整个驿站陷入阒寂和黑暗中,只有风雨还在摇动檐下的铁马。

  梦中不知时辰。

  忽然,一声高拔的尖叫划破了夜色与雨幕。

  陆采莼猛然从梦中惊醒,侧耳细听时,那一声尖叫已湮灭,只余风吹雨潇潇。

  她手探上枕边,把住鱼影刀在手中。手一揭,掀开了被褥。她翻身下床,快步奔到门前,抬开门闩,正想拉开门,却发现如何也拉扯不开。

  陆采莼心说不好,手把住门上凸起,着力猛地摇晃了一阵,门外哗啦啦响起的都是铁链之声,竟是有人用锁链将门封住了。

  她脑中霎时想起的便是唐氏和阿锦。

  陆采莼咬牙,掣出鱼影刀,从门缝中卡出去,抬刀猛劈那锁链。幸得鱼影刀削铁如泥,片刻那铁链便哐啷一声断裂,哗啦啦砸在地上。陆采莼急忙扯开门,奔了出去。

  屋外好大的雨,与夜色混在一起,难辨西东。

  而屋外中不知甚么时候,已站了好几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其中几个手中还把着柴刀,甚至连今儿接待他们的驿长也立在当中。

  陆采莼恍然明白,这群人是有备而来,甚至连这驿站,都布好了他们的局。

  为首一人手中擎着火把,火焰在风中左右飘忽。这些人尽数堵在唐氏房门前,火把的焰光映得他们面庞漠然如磐石。

  陆采莼奔出来没几步,便已有人觉察了她。见到地上散落的铁链,有人面上露出惊诧之色,纷纷堵拦了上来,另一些则是向门内叫道:“师爷,那同行的女子从房中出来了——如何处置?”

  陆采莼一听,一想到唐氏与阿锦生死难料,她拿刀的手中顿时津津是汗。见有人堵上来,心中知他们都是县中百姓,手中的刀便翻转过来,把刀背亮出。

  有人上前要来擒她。陆采莼身子一闪,扬刀劈下,重重落在那人的肩上。那人惨叫一声,一条胳膊已脱了臼。同行人见状,纷纷叫嚷道:“这婆娘会武功!”

  陆采莼竖眉喝道:“想试试本姑娘手中刀的,尽管上来!”

  此时,那房中走出来一人,背微驼,灰须斑鬓。火光映亮他的脸,显出他微垂的老眼。那眼中有的只是镇静从容,如他平时辅助颜查散一般,无半分异色。

  陆采莼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站一旁的县民要上来拦她,皆被她亮出的利刃唬得倒退两步。易师爷负手立在门前,静静看着这个年轻女子朝自己冲来。

  眼见那刀便指住了自己,易师爷却不避不让,反而上前一步。刀尖险些刺穿他的胸口,还好陆采莼急急收住。易师爷轻笑一声,道:“陆姑娘,你不敢伤人。”

  陆采莼侧身,要望屋中去,却不料易师爷伸手拦住了她。陆采莼气急,咬牙道:“望师爷不要逼我。”

  易师爷道:“老朽实在不知,为何陆姑娘定要护着这二人?”

  脸一侧,便看见屋中唐氏与阿锦尽为绳索绑了起来,嘴中塞了麻布,似两条蛹一般,躺在地上,尚在挣扎。见他们性命无忧,陆采莼拿刀的手缓缓垂下,转过头来反问易师爷:“那师爷又为何定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易师爷缓缓摇头,沉声道,“想要赶尽杀绝的,是他们母子俩。”

  “师爷这话又是甚么意思?”陆采莼拧眉问道,“他们一个是扈府的奶娘,一个是未及龆年的稚子,有甚么通天的手段,能反过来对你们不利?”

  “奶娘?”易师爷闻言,似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他哂笑一声,侧过脸,问房中兀自在挣扎的唐氏,道,“不知扈夫人为何瞒骗陆姑娘,说自己是个卑贱的奶娘?”

  唐氏听了易师爷的话,口舌被塞住,只能呜呜两声,眼睛却望着陆采莼,泪水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陆采莼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她徐声道:“即便唐大娘是先知县的正妻,列位也无权私自惩处。”

  “陆姑娘此言差矣。”易师爷摆首道,“姑娘也知,我们这非是私自惩处,而是报仇。”

  “报仇?”陆采莼厉声问道,“那张卓方源已杀了先知县,屠了他满门,只剩这一对孤儿寡母,你们怎还有脸说出‘报仇’?我只问你们——把无辜之人牵连进来,将他们逼到绝境,竟还是‘报仇’?”

  “他们可不无辜。”易师爷手放进怀中,慢慢摸出两封信来,“陆姑娘,老朽瞧见你替扈夫人寄出的包袱里,有一封家书,上面的字写得娟秀,与另一封大不一样,该是你的笔迹罢?”

  陆采莼不知他问此话的是甚么缘由,只见他把其中一封信递过来。她并不伸手接,只听易师爷继续道:“你既替扈夫人写信,又帮她送出这包袱,竟不知她在包袱里,还夹了另一封信?”

  陆采莼背后渐渐沁出冷汗。她伸手取过易师爷递来的信,飞快地拆开了,匆匆往下读去。

  易师爷道:“扈夫人在信中交待娘家人,须得尽快将事修书一封,上报汴京庞国丈。近些年在凤台县,扈泰平敛财数万,一大半是上呈给了庞国丈,求得他的庇护。只有让庞国丈知晓凤台县此事,才能将起事之人一网打尽。”

  “到如今,”易师爷盯着陆采莼,开口问道,“陆姑娘可还觉得扈夫人只是个清白的‘无辜之人’?”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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