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已修)

  整个开封府上下找了一夜的丁濛,而在醋坊里的李杨也一夜未曾阖眼。

  李杨虽然平常也拜灶神爷拜菩萨拜关公,但他却是不怎么信鬼神的。那回陡然听了外面影子冒充李桐威胁他前去曾记茶坊,他骇得不行,但追出去时却见了飞檐走壁的人影,知道不过是有人吓唬他罢了。但对方如此大费周章地来知会他去曾记茶坊,必然不是随口一说。

  李杨心想,这逼着自己去曾记茶楼,说着要给李桐报仇的,或许便是和李桐相交的那些人,若是自己不去,把事情报给包龙图,虽能得开封府一时的庇佑,但终究躲不了一世;自己若是依言去了——那人不是说不会让他杀人么?自己既不杀人,又对李桐之事一无所知,包龙图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况且曾记茶坊是在闹市当中,那些人也轻易碰他不得。这样想着,李杨便打定了主意,决心要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曾记茶坊。

  但他隐约预感去了,也不会见识甚么好事,便拾掇好了醋坊里外,又打了包袱。

  眼见日影渐短,李杨坐在屋中,胸腔里便似有一面大鼓在咚咚地敲。他和着冷水吃了两个隔夜馒头,又抬头望了望窗外,把汗津津的手在衣裾上蹭了两蹭,站起身来,悄声儿地背着包袱,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李杨从未来过曾记茶坊,楼里的伙计都不识得他,他也就不加遮掩地走了进去。在楼里叫了一碗茶,他坐在桌边慢悠悠地喝,眼光却在望四方瞥动。此时,楼上下来个伙计打扮的人,望李杨道:“有位客人请你上楼去。”

  李杨闻言,拎起包袱随他上楼去。伙计推开一扇门,引李杨进到雅间当中。李杨四周打量,首先见的便是那一面锦屏,在窗前围住了,借着窗外的日光,那屏上映出一道人影,有人正坐在圈椅当中,翘高了腿,搁在窗框上。锦屏另一边,也搁了一把圈椅,伙计指了指圈椅,对李杨道:“你坐到那上面去。”

  李杨见屋中有人,双股禁不住便战栗起来。他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把圈椅上下前后地摸过了,确定没有甚么异样,才小心翼翼地坐住了半边椅面。

  伙计对锦屏内的那人作揖道:“阁主,属下先退下了。”

  锦屏中的人扬了扬手,那伙计便恭敬地屏门出去了。李杨忍不住拗过头后望,却听得锦屏内的人道:“知道小爷为何要来曾记茶楼么?”

  李杨摇了摇头,又发觉自己摇头对方看不见,便应了一声:“小人不知。”

  锦屏内的人笑道:“因这曾记茶楼的对街的窗户大,雅间的屏风长。”

  李杨这才把目光看向窗外,正见了熙熙攘攘的长街,却也不知这被称作阁主的人是怀了甚么心思。忽然,他瞪大了双眼——那长街上赫然出现了一人,待他定睛看去,确实不会错的,那是开封府供职的展昭。

  “来得挺快。”阁主轻笑了一声,“瞧见没有,那是开封府的展昭——展护卫。你该是见过的。”

  李杨唯唯诺诺应了两声。又听阁主道:“你可知,小爷为甚么挑中了他?”

  李杨应道:“小人……不知。”

  阁主道:“李桐死时,是小爷去送的他。小爷问他想要谁陪他一起下去,他说的是——展昭。小爷虽然不知他和展昭恩怨的详细,但也隐约能猜到。展昭此人,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人氏,从小习武,多少都是个粗人。后来不知怎遇上了包龙图,得了他的赏识,一封奏章送进阊阖中去,圣旨颁下来,进宫献艺,也就是在屋檐上走了两步,被那没见识的皇帝老儿赐了个‘御猫’的名号,从此封了四品带刀护卫,当真是风光无限。后来跟随包龙图在开封府供职,想来也不过是鹰犬一类的人物。搁在李桐眼中,便是个不折不扣的酷吏——罢了,酷吏也谈不上,只是个会武的庸人,酷吏那些稀奇手段,他见不着也学不来。但李桐仍是在他手下吃了不少苦头,人都是血肉做的,谁能不知痛?提起恨的人,首当其冲便是这个展昭。”

  阁主顿了顿,笑了一声,道:“他的讨厌——便讨厌在太卖力了,服侍包龙图卖力,供奉皇帝老儿卖力。看着刚正,不过都是些封妻荫子的心思,小爷见他这号人,也见得不少,习以为常了。如今是他背运,撞到了刀尖儿上。要怪,只能怪老天。”

  阁主又笑了一声,似乎望嘴中抛了甚么东西,津津有味地吮起来。末了,他含糊道:“不过经此一事,他死不了——说不准沾了死了婆娘的喜气,还升官发财了。升官发财,娇妻美妾又怎会少?小爷原是辜负了李桐,给他送新老婆来了。”

  李杨听他话里意思,似乎是对展昭的妻子下了毒手。他心知肚明坐在自己旁侧,却见不着面目的是一个真正的亡命之徒,这样想着,李杨手脚只打起颤来。但仍是忧心自己性命,他只得硬着头皮,壮着胆子问那阁主道:“老爷,小人甚么都不晓得,只听您老的话来了这儿,到时候……到时候……”

  阁主听了,不耐烦道:“你这狗才!若是李桐死前说最恨你,小爷也把你大卸八块了,一块块钉在城门上!罗唣甚么?自有马车在东城门外侯着你——看完了这场好戏,你想去哪便去哪儿,若是叫小爷再见到你,便命人把你剁碎了喂狗。”

  李杨被他这么一唬,顿时噤若寒蝉,一声不吭了。

  那楼下的展昭似乎捧着一个方正形状的物什,李杨探脖看了几次,才心中确定那是一只黑色的匣子。他见那展昭捧着匣子,叩了叩,又放到耳边去听,再翻来覆去地瞧了,却迟迟不肯打开。

  阁主显然也瞧见了这一幕,不禁放声笑了两声,问道:“你猜这展昭可有胆子开小爷赠他的这个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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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白二人听公差大叫不好,心中双双一惊,忙问公差情状。公差道:“俺听人说,安远门外的林子里,出了好凶一桩人命案!”

  陆采莼与白玉堂对望一眼,心中隐隐都有不安,忙跟着公差一同望城门外奔去。走了不多时,便见一片平林,前头还有许多人,都朝林中隐没去了。

  刚进林中,先嗅到的不是草木云雾,而是再浓重不过的血腥之气。那前头聚了一圈人,有人嚷着报官,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捂嘴望一旁闪开去,有人匆匆折返,说是要告知开封府。

  陆采莼与白玉堂拨开人群,挤到众人之前。

  第一眼,见的是被划开的血淋淋的腹腔,里面已被掏为一空;第二眼见的是地上零落的五脏六腑,青紫绛红之色,压得杂草伏倒几片;第三眼见的是白花花的躯干与垂下的头颅,蓬乱青丝上犹挂着珠钗。

  开膛剖腹的尸体四肢大张地被绑在一株合抱不住的槐树上,那树下草木上都淋漓着血迹。

  树干上书着一行字:鸿渐阁复李桐之雠于此。

  陆采莼见了,不禁捂住嘴干呕了一声。白玉堂忙上前一步,遮住陆采莼的眼光。

  身后传来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你莫拦住我,你去挡住围观的人。”

  白玉堂了然,侧开身子,立着背对尸身,望众人道:“此案关系重大,我二人受开封府之托,来理会此案,还请诸位散开离去,以免毁坏证物。”

  众人听得,大多生了去意,只有寥寥数人还一步一回望。

  陆采莼走上前,把颤巍巍的手去拨开尸身垂挡在面前的发丝。底下出露一张死青色的脸,眼不曾瞑,陆采莼仿佛能从那眼珠上泛的光里看见自己的脸。

  整个人仿佛被提在冰窖中,从头到脚,到指尖到发梢,都在战抖,摇震得牙齿都咯咯直响。自己的声音听在耳中却觉得格外远,陆采莼道:“是丁姊姊。”

  白玉堂不曾回身,但那背影明显一僵,却又丧气般地松懈下来。

  陆采莼从靴中掣出短刀鱼影,划断绑住尸体手脚的绳索,把尸体慢慢搬放到草木上,又褪下身上外袍,覆在尸体身上。她轻声道:“五哥,你来瞧她最后一眼罢。”

  白玉堂却仍静立着不动,半晌,叹一声:“罢了,不瞧了。”

  陆采莼蹲在尸身前发了一阵呆,忽掩面低泣起来。她一面哭,一面反复地说:“五哥,你说这是甚么道理……是甚么道理?”

  林子里仿佛连鸟声也听不见了,只听得见陆采莼抑在喉咙中的哭声,一声声,像是不合时节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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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下忽爆出一声巨响,震得街上一片惊呼尖叫之声,原先放匣子的地方腾起一片烟雾,周遭百姓四散逃窜,而那展昭却呆立在街道当中,仿佛失掉了魂魄的模样。

  李杨听见阁主噗地一声吐出了甚么东西,颇为畅快地道:“这匣子真会炸开——姊姊诚不我欺。”

  李杨不敢应声,却见隐约见阁主站起身来,窸窸窣窣似是拍了拍衣裾。他对李杨笑道:“狗才!赶紧逃罢!若是半个时辰后,你还在汴京城内,那你这条性命,也是你自己不要了,怨不得咱们。”

  李杨被唬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忙弓腰缩头地奔下茶楼,望东城门去了。经过离展昭一丈远的地方时,李杨忽觉脚下踩上软物。抬脚看时,发觉是似是一块碎肉,血迸在鞋底,好似绣的一朵殷红的山花。他只觉寒毛直竖,匆忙把头一低,窜进人群里,投东城门外去了。

  开封府众官差寻到展昭时,只见街上已不见多少行人了,而展昭正默不作声地正在捡拾街上的碎木,他身旁已堆了半尺高的碎木了。待他抬起脸时,只见他面上伤痕累累,似是给无数刀剑划过面皮一般,再向下见他的手,那上头也是血迹斑斑,令人心惊。

  只有王朝走上前来,想要搀扶他,却给他推开:“要帮忙,便帮展某拾这些碎木。”

  马汉见状,一句“节哀”卡在喉口,上下不得。他已是早知了城西安远门外的惨状。

  众人不明所以,王朝便招呼一声,众官差纷纷上前,替他左右地去捡拾碎木。

  忽然,只听得展昭吼道:“当心!”

  众官差循声望去,只见展昭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一名官差搡开来,而那官差脚下出露一块物什,鲜红剔透,不知是何物。展昭却俯下/身子,小心翼翼用三只指头撮起那小块鲜红物什,空出的手解开腰间锦囊,将物什放进锦囊当中。

  谁也不敢问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像碎肉不似碎肉,而那锦囊底下还洇一块的血迹,情状当真是诡异极了。众人又只得低头去寻碎木块。

  王朝拾得三两块碎木,摆在手心瞧,翻过来,只见上面似有还有图画,却是墨涂的,显是后来补上去的。王朝只觉那墨涂的图画眼熟,想了片刻,忽快步凑上前,递到展昭眼前,道:“展兄你瞧,这不是鸿渐阁的飞鸿么?”

  展昭盯了那飞鸿半晌,颤声道:“鸿渐阁?”

  番外

  一、锦阁暖

  暮雪压境,北风振野。

  雪粒寒风如尖利的细爪,不停挠动窗棂,半分不得安宁。屋内兀自篆香轻燃,青烟书空,暖意四溢。

  丁濛躲在被褥中,神情倦然,昏昏欲睡。她素来冬日里就没什么生气,正值展昭外出,她便更加提不起精神来,整日里绣绣花、绞绞寒衣,别无他事。至于练武,这样冷的气候,她也懒得起身执剑。

  壁上悬着展昭前佩剑巨阙。她无事抬头便可遥遥望见。剑是凶器,本不该悬于厢房之中,可习武之人一则爱剑如命,时刻不离手,二则自身杀气重,镇得住这凶器的煞气,于丁濛而言,三则这是她当年与展昭的定情信物,意义非凡。

  出差近两个月,丁濛反正是没收到展昭的一封信笺。是事情急迫,没空闲下笔,还是他根本就不牵挂自己这个常常独守空房的妻,丁濛也懒得去计较。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庭中竹篁在霏霏扬雪中簌簌作响,叶声侵入窗纱,寂寞冷清。

  正当丁濛神游物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厚底棉靴踏着青石板,声音笃笃,正朝厢房而来。丁濛闲闲地听着,辨出是个丫鬟。

  果不其然,很快响起了叩门声,丫鬟清越的嗓音轻易盖过了屋外大作的风雪之声,只听她道:“夫人,展大人回来了。”

  丁濛一惊,喜悦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潜伏在脉搏之下的气力顷刻灌注到四肢百骸。她一把掀开被褥,急急唤道:“快快取我的大氅来!”

  丫鬟很快进了屋,手捧月白大氅。丁濛方才想起自己发鬓散乱,面未敷粉,身着里衣,一副刚睡醒的懒散模样,实在不是该出去迎人的打扮。听丫鬟的语气,展昭已进了院子,她这时哪还有心思仔细梳妆。江湖儿女也不在乎这些小节,她踩着绣鞋,将大氅抖开,翻披到肩背上,拣便宜的样式系好丝绦,便匆匆上前拉开门。

  寒风灌入,夹杂着冰冷雪粒撕扯她的黑发和单薄的衣裳,利刃一般来回割着她的脸。

  “竟这样得冷。”丁濛缩了缩肩。外头实在寒得骨头都叫嚣着疼痛起来。不过屋外的空气倒是比屋内熏香的味道好闻得多,满满的皆是清凉的味道,她激灵一下,精神全部回到自己身上,嘴角不由绽开一个明丽的笑容。

  冷风射眸,丁濛赶紧低首,拢紧大氅,顶冒着风雪往外走。

  天光黯淡,暮色四合,风雪迫人。丁濛举步维艰。方行至庭中,便听得有人踏雪而来,步声轻于常人。有这样步声的人,除了皇帝钦点的御猫之外,还能有谁?

  “三妹。”忽闻风雪中有人遥遥唤她,“这样冷你出来作甚?”

  丁濛艰难抬眼,只见一袭红衣在风雪中如纸鸢般翻飞,赫然便是展昭。他身披黑貂披风,腰悬湛卢,照例穿着朱红官服。纷飞大雪之中,他沉静似水的眉眼在丁濛看来依然清晰无比。

  见得丁濛纤瘦的身影被风雪裹挟,仿佛下一秒便要被这漫天大雪吞没,展昭没来由地心口一紧,快步走上前来,张开披风,将她裹进怀中。风雪被阻隔在外,寒意稍退,脸也不似先前刀割那般得疼痛难耐,丁濛缩在他的怀里,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两人一同进了厢房。熏香浸暖,别有天地。

  “燃的香里是否有冰片与紫苏?”展昭卸了剑,解了披风,就榻坐下,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倒像是查案来了。

  丁濛斟茶,散漫地回答道:“是。此香名为‘萋萋’。”

  芳草萋萋,展昭有些愣神,这正是盼离人归家的意思。

  丁濛捧了热茶递到展昭跟前,道:“没工夫煮茶,太繁琐,将就将就罢,暖暖身子就好了。”展昭接过茶盏,丁濛的手迅速缩回去,双手紧合,彼此取暖。展昭心下微酸,抿了一口茶,便将茶盏递还,示意她可以用以温手。丁濛摇摇头,道:“不要紧,我有暖炉的。”说着便转身将湛卢悬挂在墙上,与巨阙挨一块儿,接着又取过他的披风,想要找个地儿挂起来。展昭抬眸见她发髻斜绾,衣裳单薄,平日秀美俏丽的面庞由于肆虐的寒风,蒙上了一层不合时宜的孱弱苍白,不由招呼她,道:“莫要忙了,坐下歇歇罢。待衣裳干了再说。”

第三十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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