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已修)
道来有趣,这大宋的宫城被市坊围在当中,最是憋仄。更为奇特的是那宫墙外还起了一座高楼,挑一杆锦旗,作了饮茶吃酒的地方,迎四方宾客,登临高处,披绣闼,俯雕甍,便能见宫内情状。店东也是个奇人,专在最便宜眺望宫内的地方设了雅座,围起帷帐,若是出价高者,还能请目力极好的人,替他们细道宫内情状。皇帝也苦于此楼久矣,怎奈大臣一致劝阻皇帝下令拆楼,只得作罢,整日价只匆匆望殿内躲,便似见不得光一般。
白玉堂和陆采莼要去的便是此地。正遇上晴好的天气,雅座早被哄抢一空。白玉堂听得没有空座了,便和店东商量,可以先在可立脚的地上站着等候,待有人腾出空余位置来。店东为难道:“不瞒二位说,这前头等着看的人还好有几个,只怕二位看完了,也寻不到位置坐。”
白玉堂道:“这个不须在意,我们站着也可,看也不会看太久。”
店东无法,便应允下来,领着二人上楼去。
走到了地方,有人坐着四轮车,正从雅间里出来。车上坐的是个年青公子,束冠青袍,有朗月入怀之态;推他的则是位清俊妇人,两人相依相偎,应是一对少年夫妻。正是梅鹤与庞煜。
庞煜面露苦笑,对旁的妻子道:“烟儿她此举是多余了。”
梅鹤应他:“她本是一片好意,只欠在不明情状,到时候让灿儿进宫与她说道几句,知会了便是。”
庞煜问道:“你提起灿儿——他这几日却是去了甚么地方?”
梅鹤摇首道:“我也不知。”
两人正说着话,店东见了他俩,朝他们连连鞠躬道:“两位不瞧了么?”
庞煜望他颔首,却正见了跟在他身后的白玉堂与陆采莼,不由望两人笑道:“我识得二位。”言罢,目光转向白玉堂,问道:“可是陷空岛白少侠?”末了,又转向陆采莼,问道:“姑娘可是姓陆?”
陆白二人在开封府衙门里见了他们,自然也识得庞梅夫妇,只是这二人毕竟是庞太师的儿子儿媳,也不好过于亲近,闻言只朝他们拱手,道:“正是。”
梅鹤见了陆采莼,也笑道:“我似乎曾在庞府里见过姑娘?”
陆采莼听了,颇有些赧然,毕竟她扮作婢子混入庞家宅邸,放在明面上讲,毕竟不太光彩。
白玉堂问道:“阁下二位可有甚么事?”
庞煜问道:“我瞧这阁楼上的雅座都坐满了,不如——”他转着看向店东,道,“我记得这雅间是订了半日,如今我与内子要先走一步,雅间便留给这二位,可否?”
店东自然答应。
白玉堂道:“那就多谢二位美意了。”
庞煜笑了一笑,望他微微颔首,便拗过头对梅鹤道:“走罢。”
店东忙招呼伙计前后来抬着四轮车下楼去,转头来继续招呼陆白二人。
在那楼上眺望,只觉甚是旷远,开封烟云山树尽收眼底,令人胸臆开阔,心旷神怡。在帷帐中坐下,有仆僮手端铜壶,迎上前来,筛茶倒水,颇为殷勤。更有侍女焚香,歌姬引喉,风流旖旎,不可名状。
跟上来的店东四顾一番,对陆白二人道:“二位真是好运气,这是雅座里瞧宫中瞧得最清楚的地儿,昨儿便给人订下了,却不知今日那二位客人为何只瞧了片刻,便走了。”
白玉堂随口问道:“不知为庞家二公子订雅座的是甚么人?”
店东听了,居然答了上来:“是宫里来的人——真是来头大。”
白玉堂又问道:“店东识得庞家二公子?”
店东道:“虽有耳闻——知他是个身有残疾的,娶了梅家的小姐,此外就不知道了。见面也就寥寥几次,并不熟识。可那庞家大公子,也就是被削了爵位的安乐侯,是常来楼中的,故知晓得多些。”
陆采莼闻言,便道:“店东可愿多讲一些庞家大公子的事?”
店东问道:“二位要听甚么?是他的吃穿用度,还是往来人情?”
白玉堂道:“就讲讲他常在楼里会甚么人罢。”
店东道:“庞贵妃封妃后,他隔三差五便来楼中,眺望宫中情状,平时随他来的都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他也常接见落魄文人,聚在一起喝酒侃天。不外乎京城里的人,小人瞧见的,没有眼生的人。不过——”
陆采莼问道:“不过甚么?”
店东道:“有一回,他和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老爷进了楼里,吃酒谈天直到天亮。那老爷的排场好大,门外护卫便站了有几重。我和伙计进去服侍他二位的时候,还听见庞家大郎唤那位老爷作‘王爷’。也不知是哪里的王爷,来京城里觐见圣上了。就是此后,庞家大郎便不怎么来咱们楼里了。”
白玉堂听罢,觉得没甚么稀奇事,便把眼去看那底下宫墙内。先是见了台上高坐的皇帝,身边倚了个盛装的美人。店东见他无意再听庞炯的事,便也把眼光随他去看楼下宫墙里,把手指一指皇帝身畔坐着的美人,道:“那便是庞贵妃了,是庞大郎嫡亲的妹妹。”
陆采莼想起庞炯骂庞煜的话,讲他是“庶出的二弟”,想来不是同母所生,便问道:“也就是说,庞贵妃与庞煜也非一母所生?”
店东道:“姑娘猜得不错——庞家大郎和贵妃乃是一母所生,是庞太师正室的一双儿女;那庞家二郎却是侧室所生,据说,那位娘子生了庞家三郎后,不久便殁了。”
陆采莼点点头,想起了庞灿在开封府里几乎寸步不离他二哥,原来是同胞的兄弟。
白玉堂听了他们二人说话,不禁感叹道:“照理说不该是皇后坐镇么?庞妃可真是盛宠在一身哪。”
店东笑道:“说不准这便是圣上为搏贵妃一笑,专请的江湖奇士来献技的,哪里犯得着惊动皇后?”
再看底下时,只见长养琼花瑶草的皇宫后院内,拔地起一根长杆,干上挂一面绣白泽的锦旗,而卢方正一盘一盘地望上钻去,麻利儿地取到锦旗,团在手中,盘杆的双腿一松,便似个算盘上归位的算珠,呲溜一下滑回地上,手捧那锦旗,呈给端坐在华盖下的皇帝。
陆采莼叫道:“五哥你瞧,那旗杆上窜的可是鼎鼎大名的钻天鼠?”陆采莼不愿透露与四人相熟,毕竟白玉堂面上是说出了开封府,若是令身边的店东听到了,又不免一番询问猜忌。
白玉堂知她心中所虑,便道:“我听说,这钻天鼠善攀高处,是松江府陷空岛的义士。以往陷空岛附近有水贼闯入时,他就领着庄上的渔船去驱赶。站在船头看不见对方情状,他便盘上桅杆,去探水贼的布阵。”
店东道:“人倒是个异人,只是这诨名儿取得实在不好?”
陆采莼问道:“怎么个不好?”
店东道:“‘钻天鼠’犯了圣上的冲,必定是要改的。”
此话陆白二人听在耳中,却似有沙子揉在心里,甚是不爽利。白玉堂望店东摆摆手:“东家还是先去歇着罢,这儿的日光盛,怕晒着您。”
店东知这相公是厌他了,嘴上说着“怕晒着”,其实却是逐人的“甭挡着碍眼”,虽不知是哪处惹了这位爷不快,但也只得讪笑着退下去了。
再看宫墙里,却是换了韩彰。韩彰使得一手好镖,只见黄门太监放了一笼鸽子,韩彰扬手漫天撒镖,竟一只不落地给射下地来。楼上看客本未料到今日竟有这等好戏看,见了稀奇,待鸽子噗噗落地时,顿时一片喝彩。白玉堂道:“二哥还未使全力,他地雷使的也是一绝。”
徐庆“穿山鼠”的本事,陆采莼早是见识过的。只见他钻入假山洞窟之中,一炷香时间,便从另一边的穴中窜出,挂满身满头的青苔藤蔓,又是可笑又是可爱,惹得众人拍手大笑。
轮到蒋平了。只见皇帝招手唤上来一个黄门,在他耳边嘱咐了甚么。不多时,那黄门捧上一只匣子来,启开匣盖,底下出露一只碧澄澄的物什,由于隔得甚远,陆白二人谁也瞧不清楚那是个甚么。
只听一旁的人叫道:“这个某识得,这是圣上心爱之物,本是个蟾蜍样子,却生了翡翠似的身子,遍布金点,那眼圈儿也是两轮金色,更稀奇的是这宝物只有三条腿,故唤作三足金眼碧蟾,最是有灵性。不知圣上唤人捧出此物,却是要怎样考校这奇士。”
楼上此人话音刚落,那黄门便以木桶盛着金眼碧蟾,驾船来到玉池中央,倾桶将里头水与碧蟾倒入池中,惹得楼上人一阵纷纷议论。白玉堂道:“四哥水性极好,故被唤作‘混江鼠’,这恐怕是圣上要考验他的水性了。”
陆采莼把眼眯了,探头细瞧去,只见蒋平脱衣换上黄门捧上来的水靠,翻身跃入水中,入水之势如蛟似鲤,楼上众人顿时又一阵喝彩。
入水半柱香后,却不见水中动静。楼上人顿时等得心焦起来,交头接耳地猜测入水义士的生死。陆采莼皱起脸道:“这四哥不会逞能托大,伤了自己罢?”
白玉堂摇首道:“你莫小瞧四哥的水性,他可在水中宿上数月,便与鱼龙无异了。”
忽然,那水上浮起一道黑影来。楼上众人生怕是浮上来了尸身,赶着忙问目力好的小厮,叫他细述底下状况。只听那小厮笑道:“众位相公莫急,这义士在水里朝圣上跪拜哩。众位瞧——”
只见那水中黑影探上脑袋来,双手阖捧地举过头顶,乍开掌缘,便见掌中蹲着碧蟾。
楼上人喝彩声如鼎中沸水。
陆采莼眉梢抽了两抽,心说:水中也要跪拜行礼,四哥当真是恭敬哪。这样一想,她顿时恹恹地失了兴致,心中隐隐庆幸白玉堂没有进宫献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