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雪封山，一片苍茫。
一辆汽车缓慢小心的在崎岖的山道上前进。
严冬从后视镜中看着从坐上车一直垂着头的孩子，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从小就是摸爬滚打长大的，知道那样的生活有多不容易，这孩子大概太想留在温念家了吧。
不过……想想温传国平时有宝贝温念，严冬也是可以理解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陈辉嘴角挂着微笑，看着外面的高山道：“严冬啊，你们这边环境很好啊，没有人来开发吗？”
“陈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搞什么开发。”
陈挥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精明：“这你就不懂了，这环境好可能赚大钱啊。”
严冬咧嘴笑了笑：“陈哥说的是，我这没文化的，以后还麻烦陈哥多带带我。”
陈辉是温传国的朋友，早年做生意发家搬去了满江市，十分有商业头脑。
陈辉略微得意的点头，将目光转到顾子初身上：“这孩子真的像传国说的那样聪明？”
严冬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含糊的点头：“是……是吧，我不太清楚。”
陈辉眼神锋利，嘴里嘀咕：“倒是可以包装一下……”
严冬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他不愿意养活顾子初，对于陈辉要拿顾子初干什么他也无权去问。
车子开到半道，却不得不停下了。
严冬缩着脖子到车上道：“前面路上结了一层的冰，估计今晚走不了了，等明天出太阳应该会好点。”
他车上一直备着吃的、毯子，几个人凑合一夜还是可以熬过去的。
陈辉眉眼有些不悦，他其实并不想今晚走，但是温传国迫不及待的想将顾子初送走，他们才连夜离开。
严冬将吃的拿出来递给陈辉，然后又拿了饼干递给顾子初。
男孩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像是一座冰刻的雕像，垂着的脖子纤细脆弱，如同引颈的天鹅。
“子初吃点吧。”严冬摸摸鼻尖劝道。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顾子初算是他的儿子，但是他却从来没和他交流过。
男孩抬起了头，原本碧色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阴翳，里面一片虚无，像是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他不吃就算了。”陈辉开口，“我没惯孩子的习惯，以后他就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了。”
雪夜的光将顾子初的脸照的惨白，他伸出红肿的手将饼干接了过来。
他要长大，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陈辉倒是有些意外看着，这么小年纪就懂得能屈能伸这个道理了。
他们在车里呆到后半夜，陈辉迷迷糊糊的看到有人举着火把往这边来，他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泛着幽绿的眼睛，吓得他一激灵。
再看过去的时候，顾子初已经低下了头。
陈辉心里有些有些发毛，那孩子估计不知道盯了他多久。
随着火把的靠近，人声也逐渐清晰。
温传国大喊着：“念念……”
陈辉看到顾子初一下子抬起头，望着车窗外面。
严冬已经下车了：“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不过几个小时没见，温传国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他的声音颤抖：“念念在这里吗？”
“念念不是在家吗？怎么会在我们这里？”严冬说完才反应过来，惊讶的道：“念念跑出来了？”
送走顾子初之后，温念一直哭闹，本来他们以为她哭累了就会睡觉，谁知道过会看她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见了。
要是跑来找顾子初倒还好，他就怕这么大的雪，这么难走的路，她出什么意外 。
温传国抹了一把脸，往车里看了一眼就和顾子初对视着，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对待这个男孩了。
他到底给念念下了什么迷魂药。
“我再去找找。”温传国移开目光，一边走一边喊。
顾子初下了车，他的脸色比雪还要白，碧色的眼珠子转了转，站在那妖异的似鬼魅：“二郎神呢？”
“汪汪……”瘸腿狗在不远处叫了起来。
“它也在找。”
顾子初没在说话，抬脚就往二郎神那边走去。
这个时候多一个人找，就多一份希望。
严冬也道：“哥，我们都帮你找，念念乖巧，不会跑太远的。”
温念确实是来找顾子初的，但是她从来没出过临江城，再加上夜晚，走着走着她就迷路了。
身上的雪化成水变得潮湿黏重，她越走腿越沉，浑身冰冷，看着黑漆漆的周围，温念忍不住的抹了一把眼泪。
她好怕。
但是这样的情形，弟弟是不是经历过很多次，他是不是也会怕？
温念咬了咬牙，强撑着往前走。
可是她好累啊。
噗通一声，温念摔倒了，厚实的雪将她小小的身子压了一半。
二郎神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是却跑的非常快，顾子初紧紧的跟在后面。
在看到温念躺在雪地里的时候，他的瞳孔忍不住的皱缩了一下。
手指控制不住的颤抖，远比他兴奋时颤抖的厉害。
是害怕。
为什么要来找他呢？
她还要他吗？
温传国跟上来的时候就看到顾子初用衣服紧紧的裹着温念，这么冷的天，他的牙齿冻的打颤，目光却没有丝毫害怕胆怯。
温传国将温念接过来，有些犹豫的看着顾子初。
如果这个时候他要求留下来，他该怎么回答。
但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顾子初深深的看了一眼温念，就往陈辉那边走去。
他像是已经认命了。
这次严冬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他提示着温传国：“大城市人好奇心都很重，子初去了的话估计要被人欺负。”
温传国抱着温念，扭头往家的方向走：“陈辉会照顾好他的。”
他走了两步裤脚就被二郎神咬住了。
它的喉咙中发出呜咽的声音，像是在恳求温传国。
连只畜生都知道知恩图报。
温传国的腮帮咬的紧紧的，双眼发红，怀里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这个角度她看不到顾子初，在自己父亲的怀里醒过来，眼里却没有丝毫惊喜。
她对他失望了。
温传国被温念的眼神给刺痛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就算顾子初再有心机又怎么样，他不过才七岁，难道不能教好他吗？
温念的睫毛上还沾着水珠，轻轻抖动就像泪珠般掉了下来，她看着温传国轻轻的喊了一声爸爸。
“冬子，你带念念去车上，我和子初说几句话。”
那天晚上没人知道温传国和顾子初说了什么，但是第二天陈辉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将顾子初带走。
他留了下来。
今天是温念升入三年级的第一天，她很早就起床开始找衣服。
“弟弟，我穿这个好看吗？”
温念穿了一个黑白公主裙，胸前系着一个蝴蝶结，在顾子初的面前转了一圈。
她即使练了芭蕾，脸上的婴儿肥还是没有消失，与其说好看，不如说是可爱。
顾子初却脸红的轻轻点头，碧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女孩的身影。
太满了，反而有些不太正常。
温念穿了一会，快上学的时候又不想穿了：“我要穿和弟弟一样的，那样大家就都知道我是弟弟的姐姐了。”
温传国一把抱起要回去换衣服的温念：“好了，就算你不穿和弟弟一样的，大家也都知道你是子初的姐姐。”
“可是今天是弟弟第一次到我们班里啊，我想和他穿一样的，爸爸。”温念软乎乎的撒娇。
去年冬天的时候老师就提议让顾子初跳级，温传国干脆让顾子初上三年级，和温念一起上学。
温传国一把老骨头都被女儿给撒软了，“行行，去换去换。”
她一走，温传国和顾子初两个人之间就有些沉默，二郎神在一旁追着鸟，凶相毕露。
顾子初着迷的看了一会就听到温传国道：“你在学校少和念念说话，如果有人欺负她，回来和我说。”
顾子初抬头看着温传国，乖巧的点点头。
看起来无害又听话。
温传国低咳一声，像是提醒自己别被顾子初温良的样子给骗了。
班里面显然早就听说顾子初要转班到他们班，都躁动不安。
刘若若跟几个小姐妹围在一起，脸上的表情难看：“我一点也不想和一个妖怪在一个班里面。”
“到时候上课都有人过来围观。”
“我也不想，我有些害怕。”一个女生胆子小，还没有看到顾子初的时候，就已经被吓到要哭了。
“要不我们也转班吧。”
“凭什么要我们转班，要转班也是那个妖怪转班啊。”刘若若实际上早上跟她妈妈说了一句，但是却被她妈妈给骂了一顿，“我们别和他说话，到时候他自己呆不下去，就自己走了。”
“好，我们听你的。”
因为班里位置不够，只能在教室的角落里加了一个位置给顾子初坐。
那是他们班位置最差的地方，潮湿终日不见阳光。
温念眼眶有些红，牵着顾子初的手不愿意让他坐在这里。
老师站在讲台上不太好意思的道：“班里面没有多余的位置了，有人愿意和子初同学换一下吗？”
温念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将脸给转了过去，她刚刚准备说她愿意和弟弟换，却被顾子初拉住了，他垂着脑袋低声道：“姐姐，没关系，我很喜欢这里。”
温念咬着下唇，这里环境那么差，他怎么可能喜欢。
她再一次心疼他的懂事。
温念原本以为弟弟到他们班之后，她能更好的保护他，却没想到班里面的同学根本就没人和他说话，隐隐的将他排斥开来。
刘若若最近很烦躁，她已经暗地里让班里的同学都孤立顾子初了，但是顾子初却还是呆在他们班里。
而且……她老是感觉他在盯着她这边。
刘若若猛的回头就看到昏暗里一双碧色的眼睛，里面带着贪婪和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却让她心脏猛的狂跳起来。
她有些恼羞成怒的走到顾子初那边：“你能不能不要盯着别人看？自己长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吗？你看不到班里的女生都很害怕你吗？”
顾子初的眸子轻轻转动，像是两颗无机质的宝石，冷冷的看着刘若若。
“你出生的时候你妈妈是不是吓死了，不对，你爸爸妈妈是不是都是妖怪才生出你这样的小孩？”若若双手抱胸，趾高气扬的对顾子初道：“你以后都不许看我，再看我，我就告诉老师。”
顾子初唇瓣微微阖动，吐出极低的气流，刘若若皱眉，凑近他：“你说什么？”
“你长得这么丑，我为什么要看你？”
顾子初的声音很低，碧色的眸子里透出一股恶意，满意的看到刘若若的脸有些扭曲。
刘若若一向爱美，觉得自己很好看，现在却被自己口里的妖怪说自己丑，顿时气的将顾子初的书全部扔到地上。
她在扔完之后顾子初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孱弱、可怜，甚至刚刚还嘲讽的眼睛里沁上了一层泪水。
刘若若还没有从他的表情变化中反应过来，就听到老师生气的声音：“刘若若，你在干什么？”
刘若若浑身僵硬的转身看着老师辩解道：“是他先骂我的。”
温念跑了过去帮顾子初的书捡起来，因为生气脸气鼓鼓的：“我弟弟不会骂人的。”
从温念出现的第一秒，顾子初的目光就放在她的身上，他着迷的看着她脸上为他担心的神色。
“你骗人，他刚刚骂我长得丑！”刘若若尖叫。
“好了，好了，顾子初你有没有骂刘若若同学？”
温念握着顾子初的手：“弟弟，你说实话，老师在，她不敢欺负你的。”
男孩胆怯的摇摇头，害怕的身子都往温念身后缩了缩，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怎么可能会骂刘若若。
老师还是问了一下别的同学：“有人看到顾子初骂刘若若吗？”
所有人都摇摇头，他们只看到刘若若下课去找顾子初的麻烦，然后刘若若就他的书给扔了，顾子初说的那句话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
“刘若若同学，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刘若若浑身发抖，她看到顾子初埋在温念的怀里，像是害怕般的颤抖，但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的望着她，然后僵硬的扯起嘴角，诡异恶毒。
刘若若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妖怪。
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顾子初像是一株不断汲取营养的小树，不择手段却蓬勃生长。
到初中时，顾子初已经比温念高出一个脑袋，少年的肩膀初初长成，单薄却富有力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没人歧视他的眼睛，甚至多了许多偷看他的女生。
而随着年龄的增加，刘若若的变化最为明显，她胸部像个气球般发育起来，与同龄人格格不入，不少人会在背后议论她，她终于体会到被别人孤立的滋味。
温念却发育迟缓，个子长的慢，连婴儿肥都没褪去多少，但是却隐约可以窥探出少女清丽的线条，已经有不少男生注意到她。
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就开始收拾东西，往家里跑。
温念慢吞吞的将东西收拾好，等着顾子初来找她。
顾子初的聪明很早就已经显露出来，从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让他参加了奥数培训班，到初中之后就是各种竞赛比赛。
今天好像又是一个区级数学比赛，温念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还是想不起叫什么，索性就不再想了。
班里面的同学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刘若若才从位置上站起来，她微微弓着腰含着胸准备出去。
班里几个没走的女生看到刘若若的样子发出嗤笑声。
“好丑啊，感觉好奇怪啊，那么大她走路不会累吗？”
“我要是长那么大我会哭死的。”
“她为什么会长那么大啊，是不是因为被人……”
刘若若的脸涨的很红，这些话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是每次听都有种屈辱感。
这次她依旧准备低着头当没听见的离开。
“你们别说了，老师说过那些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女孩清丽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软糯，像是年龄没多大，但是她却不卑不亢，替她站了出来。
刘若若惊讶的看着温念，她之前欺负顾子初的时候，温念就已经不和她说话了，她现在竟然会替她说话。
“我们都是女孩子，身体发育并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不一定所有的女孩子都要长一样，不一样也是一种美啊。”
刘若若听到温念的话忽然哭了出来，她从小就爱美，自从胸变大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异常的丑。
她的自信、她的骄傲全部被那些异样的眼光、背后的指指点点给摧毁了。
这种校园欺凌让她几乎喘不上来气。
温念脾气好，人又像没长大一样，整个人温温柔柔的，班里的女生和她关系不错，现在看到温念站出来替刘若若说话，都笑嘻嘻的道：“我们开玩笑的，都别说了，回家吧。”
温念不懂她们说的玩笑话，在她看来，一切让人不舒服的话都不是玩笑话。
刘若若哭了一会磨磨蹭蹭的到温念身边，温念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刘若若咬牙道：“念念，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家？”
她受够了被别人指指点点的样子，要是温念和她一起，她好像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是我要等我弟弟。”温念拒绝了刘若若。
刘若若又哭了起来：“念念，求求你了，我一个人太孤独了。”
温念微微皱眉，仔细的看了刘若若一眼轻轻点头：“好吧。”
她知道孤独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
温传国经常在外经商，对于外界新兴的事物接触良好，家里面不仅配了电脑，还给两个孩子都买了手机。
温念发短信和顾子初说了一下就跟刘若若一起往回走。
刘若若踌躇了很久直到快到家的时候才开口道：“念念，对不起，我之前那样对顾子初，你和顾子初能原谅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