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景嘉十八年的墙头夜话

  一年前,景嘉十六年的正月十五,我和宋清平在太子府湖上亭子里看月亮,我趴在栏杆边上,说是看冰上的月影和树影,其实是在看宋清平。

  那时候我骗他,我说我是在看我自己,其实月影里、树影里,还有我的影子里,全都是他。

  景嘉十七年的除夕,宋清平与我仍旧在这座亭子里看月亮,极浅淡的一钩残月,极稀疏的星子,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一直到十五,月亮也圆满了,我与宋清平仍是坐在那亭子里赏月。

  十五那天晚上,我凑过去对宋清平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问你。”

  那时候宋清平将灯笼放在亭子的栏杆上,他在烛光之中回眸看我:“什么?”我很轻巧地把他按到柱子上,宋清平靠在柱子上,再问了我一遍:“殿下要问什么?”

  我随手提起他刚放下的灯笼,举起来放到我们之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很漂亮的光,我想他看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我问他:“你是不是骗我?”

  他没由来的就笑了:“我骗殿下什么?”

  “你正经点。”我掐他腰间的肉,他便正经了神色等着我继续问他,“你不想当丞相,你不挂心天下苍生。你说这话是不是骗我?”

  他很快的垂眸,眼睛里很漂亮的光也就没了。

  我把灯笼拿开,又问了他一遍:“你是不是骗我?”

  他不说话。

  我就说么,他这个人,是普天下文人之中最文人范儿的文人,心志坚定不移。小时候宋丞相就把他当丞相来养,所有人把他当做栋梁之才来看,怎么能看了两本话本就变了志向?

  亏我还信了他这么久。

  我把灯笼摔到冰上,蜡烛倒了,将灯笼纸烧起来,火光在他身后跳跃起来,却映在我的眼里。

  我想这时候宋清平肯定看得见我眼睛里也有光了。

  他伸手拉我的袖子,很难得的低了声音向我示弱:“殿下……”

  等灯笼纸烧完的时候,我把攥在他手里的袖子收回来:“我去把灯笼捡回来,捡完就回去了。”于是我趴在亭子的栏杆上,伸出手去把烧坏了的灯笼拉回来。只留下一根杆子,我把它别在身后,也没敢看宋清平:“走罢。”

  宋清平跟在我身后半步外,他大概觉得我这气来得无缘无故,甚至有点无理取闹。他分明是为了我才撒谎的,也是因为这个,我才生气的。

  我们一直沉默着走到围墙边上,宋清平把袖子捋上去,双手向上一攀,就坐到围墙上去了。他朝我伸手,仍旧是用那样示弱的语气喊我:“殿下。”

  他把我也拉到围墙上去,我跨坐在围墙上,虽是面对着宋清平,却是闭着眼睛的。我闭着眼睛是因为我怕高。

  一个人闭上眼睛时,其他的感觉就会非常灵敏。我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和小雪落地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声音,但是很久都听不见宋清平说话的声音,我想他总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墙头,自己一个人跑回去了。

  又过了很久,我悄悄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见宋清平就坐在我面前,他倒是很聪明,有什么事情在这里问我,我绝对跑不了,还能老老实实的回答他。

  宋清平喊我:“殿下。”

  “什么?”

  他凑过来问我:“你在生什么气?”

  我闭着眼睛说:“如果我根本不想当太子,却因为你,硬着头皮占着太子的位置,最后还当了皇帝,且不论我当得怎么样。你生气吗?”

  “我不生气,我心疼。”

  这个人还学会举一反三了,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还挺不自在的,我说:“那我也一样。”

  “殿下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殿下是殿下,宋清平算不得什么。”

  “你不懂。”我又一次偷偷看他,“我现在也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要是殿下也是废太子殿下,我们两个是一样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该教人供奉的那一位。是我先开口说心里有你的,是我把你拖下水的,所以你不用退。我没想过要教你为难,我若教你为难,那我不配,哪个殿下也不配。”

  他反驳说:“我情愿。”

  “你情愿个屁,你不情愿,你一身文人傲骨,到江湖上不得被人打断了?你天生就是该做丞相的。”我对江湖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劝劝宋清平。

  “我不是。”

  “你就是。”我说,“那时候在北疆没有问清楚,我现在再问你一遍。若我留在燕都,一辈子都留在燕都,就在工部里挂个名儿做木匠活。你要不要去朝上做事?”

  他点头,却说:“不。”

  他以为我闭着眼睛,就看不见他点头了。

  “成了,那我陪你留在燕都。”

  很久之后,宋清平伸手拂去我肩上的小雪:“多谢殿下。”

  他这个人真是太别扭了,什么话都说得滴水不漏。我想说不定还真有许多事情,我被他骗过去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我从前就问过你了,但我还想问问你。”我顿了很久,才说,“是因为殿下,还是因为沈风浓?是因为君王之命不可违,还是因为沈风浓?”

  这件事情我从前确实问过他,但是现在我又不确定了,我们看起来和皇姊与魏檐、沈林薄与晚照姑娘像是一样的,其实根本不一样。

  我们那内里有一点儿友情,有一点儿手足之情,最重的是君臣之情,宋清平能因为殿下弃了天下,焉知他不是为了殿下也弃了别的什么?

  我说我不要他为难,若他从头至尾都是在为难呢?

  我不是受不了他回绝我,我最受不了他好像一个臣子,对我忠心不二,管我做多么荒诞的事情。

  “殿下多想了。”

  “真的?”

  “真的,其实我从上辈子就喜欢殿下。”他笑着说,“但是殿下……上辈子没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我反驳:“他肯定说过,你忘记了,沈风浓再怂也不能怂成这样。”

  “是么?”

  “你别难过,这辈子你要听多少句我全部补给你。”

  这时候月色清亮,我眯着眼睛看他,看得并不清楚。方才顺势捧住他的脸,宋清平就扯了扯我的衣袖:“殿下……”

  “什么?”

  他低声说:“父亲来了。”

  好么,隔着一条朱雀大街,宋丞相就站在对面宋府的门前。宋丞相虽然老了,但是他就站在宋府门前那两个大灯笼下边,恐怕没什么看不清楚的。

  我差点摔下墙头去。

  我急中生智,大声道:“宋清平,你不是说雪飘进眼睛里了么?现在好了么?”

  宋清平笑着应说:“好了。”

  最后宋清平跳下围墙,把我也带下了墙头。等我完全睁眼时,宋丞相已经不在了,宋府大门留了一条门缝给我们。

  我心里发慌,倒吸了一口凉气。宋丞相这么规矩的一个人,恐怕会觉得我这个人轻浮油滑,实在是不像一个殿下,大概还会觉得宋清平的眼光真的很不好。

  宋清平说:“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怎么知道?”

  宋清平闭起一只眼睛:“方才父亲这样。”

  真要命,宋清平做这个表情还挺有意思的,但是我怕我一捧起他的脸,宋丞相就又出来了。

  我只好别开目光:“那就好。”

  其实我很害怕宋丞相某一天会打断我的腿,我觉得他现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是在强忍着怒气,某一天他肯定就忍不住了。

  我们悄悄溜进宋府的时候,宋清平问我:“殿下很怕父亲?”

  我不能说我怕他打我,这实在是很没有气概,于是我换了个说法:“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还没有在雨夜里牵着手双双下跪,还没有在祠堂里挨板子,被打到下不了床,更没有离家出走私奔流浪,是不是不太符合话本里说的?照理来说,才子佳人要配上都这么难,更别说是才子和……呃,草包了。”

  很明显,宋清平就是那个才子,我是草包。

  “原来殿下还很喜欢这种话本。”

  “我没有,就是随手翻的。”我又说,“我总觉得不为你受点伤,有点不够铭心刻骨。”

  他轻声道:“上辈子已经够铭心刻骨了。”

  上辈子简直是我们之间没法提起的一个话头,我随口圆过去:“不会是我上辈子后宫佳丽三千,还在你面前左拥右抱吧?你别生气,这辈子我就抱你,上辈子的人又不是我,而且我们说好了不再提上辈子的。”

  “好。”

  我还想问他,上辈子我是个昏君,他怎么还不反我,后来想想,二弟反我了,他也不会反我,这个问题太没意思,我也就不问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哪里还有温香软玉比得上宋清平呢?我上辈子怕不是个傻子皇帝,连句喜欢也憋了一辈子说不出口,亏他还是个皇帝。

  我又想,该不会他找的那些妃子们都很像宋清平吧?这不是祸害人家女孩子吗?难怪宋清平说他是个昏君,宋清平不反他,堪比诸葛孔明之于刘阿斗,算得上是一片丹心了。

  正月十五之后,宋清平重新回到史馆去修史,二弟终于封了太子,挑了个好日子搬到太子府去住。

第47章 景嘉十八年的墙头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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