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这章讲到怀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五月时我交了一篇文章,接下来的几个月,宋丞相也都叫我们做文章。他把定平二年的事儿拆开来,翻来覆去的叫我们做文章。
有时候父皇说他净会教我们纸上谈兵,宋丞相也只是笑,他大概是笑我和沈林薄其实连纸上谈兵都不会。
做出来几篇文章,宋丞相嫌弃我们想的不够多,我与沈林薄便绞尽脑汁的想。
之后他又嫌我们不够大胆,我与沈林薄便纸上点兵,将史书上所有的王侯将相都拎出来,封作钦差大臣,派他们出去做事。最后还用上了话本里的人物,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一个晚上手起刀落,就把该料理的人全都料理好了,根本用不上什么钦差大臣。
====
这一段日子我仿佛是数着文章过的,一直到了八月,魏檐就进城考试了。
魏檐就落脚在燕都某个客栈里,我们怕打搅他,便也不去找他,只托人给他送些东西。一直到八月十七考完试那日,我们都聚在客栈等着他回来。
因考试恰在八月十五,便约定好了一起给他补过中秋。
客栈大堂只摆了两张小方桌,又有其他客人,我们没好意思全占着位置,就在客栈的院子里铺了毛毡坐着等他。旁边架着一个茅草棚子,牛和驴都有,还有两只飞到棚顶的公鸡。
魏檐一直走回房间,一推开窗子才看见我们坐在院子里,跑下来时我们全都站起来向他行礼,祝他金榜题名。
“多谢,多谢。”他也笑着朝我们回礼,看来考得还不错。
于是每人凑了点银子,去燕都的酒馆好好吃一顿,说是给魏檐补过中秋,其实一多半的原因是我们自个儿想玩儿。
若秋闱的最后一场不在中秋,我们也能找个由头来找他。
魏檐到底是考过了试,意气风发,还没缓过来,又多吃了两杯酒,提笔就在酒楼的墙上题诗,这从来是燕都的风尚。
我盯着那诗看了有一会儿,魏檐便问我:“太子殿下若有所感?”随后又把手里的笔递给我:“请。”
只因为我喝了酒有点眼花,看不大清墙上的字,才看的久了,但是魏檐已经把笔给递过来了,我不能不接,但接了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想了一会儿,最后只好一挥袖,写上几个大字:“状元郎之题诗不要擦。”
我从前在书院读书,也喜欢在座位旁边的墙上写字,也是这样的几个大字“沈风浓之砚台不要动”、“沈风浓之水壶不要动”之类。最后写“沈风浓之人不要动”,这句话是写在宋清平的位子旁边的,他就坐在我后面,后来写满了一面墙,陈夫子就把它们涂掉了。
“太子殿下真是……”魏檐很不好意思,但是又没敢骂我,只好伸手去抹,然而这时候墙上的墨迹已然凝了,也就擦不掉了。
我道:“你放心,我看你能连中三元。”
其实魏檐自己是不大担心放榜的,后来放榜,他果然是第一,燕都人四处找这位解元时,他已经打马回九原,准备明年的春闱了。
====
考生们的文章得抄录过一遍才能给主考官过目,省得被认出字迹来。
宋清平从史馆被调去吏部帮他们抄录文章,所有抄录文章的人都被关在吏部办事的院子里,饮食起居一律都在院子里,已经有十五日了。
我没办法进去,整个院子都被禁卫军包起来,我一靠近就会被他们架起来然后丢出去。
十五日,我似乎没有与宋清平分开过十五日。
我一个人踢着袍子在街上走,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没办法去史馆,也没办法去宋府,别的地方,李府、陈府前几日全都逛了个遍,现在他们家门房一见我就朝里面喊:“又来了!又来了!”仿佛我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我有点想宋清平了,好罢,其实我是挺想他的,我想他想的有点发疯。
====
宋清平还没有出来时,岭南的人就乘船北上了。
明年我就束冠开府了,岭南那边也很久没有到燕都述职了,趁着这时候来一趟燕都。
下午我去城外码头接人,等我看到几船的木头时,我就知道我冤枉外祖家了。我从前以为他们根本不记得我要修太子府的事儿,没想到他们还特意从岭南运了木头来给我做房梁。
这回乘船北上的是外祖与大舅舅。
船未靠岸,还离得远时外祖正背着双手站在船头,他转头看见我,朝我一笑。风吹来,将他未束好的白发吹起。
外祖在岭南自号是山鬼老人,喜欢赤着脚穿着单衣,随手折一根树枝做杖,在岭南的山林子里闲逛。信口乱唱的山歌经人传到燕都,还有人专门给他出了集子。因为常年在山里走,梳着头发容易被树枝勾乱,所以他从来不喜欢束头发。
大舅舅站在一边,然后扶他去船舱内梳洗。
到船靠了岸的时候,他就穿戴整齐的从船上走下来了。
我一俯身朝他们打揖,向他们问安:“外祖,大舅舅。”
大舅舅伸手扶我,上下打量了我两眼,又拍了拍我的肩:“阿风长高了。”
大舅舅是习武之人,拍我两下拍得特别响,差点把我拍下河去。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外祖便道:“他这哪算高了?看起来就不禁打,你没看见他差点被你打下河去。”
我朝外祖使眼色:“这儿这么多人。”
“你也懂得要面子了。”外祖笑道,“果真是长大了。”
他判定我长大了的理由有点荒诞,既不是因为年岁,也不是因为身高。
这时候大舅舅正找人把船上的木头给卸下来,我看见这几船的木头,便把方才所有的事儿都放下了,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朝外祖抱拳:“多谢……”
“你的太子府不是建好了么?”外祖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那是给星垂的朝阳公主府用的,她也该择婿了。”
好么,我就知道,这一大家子全都想着皇姊。
我把感动的热泪收回去,朝他抱拳,转身便走:“告辞。”
“诶,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外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一块小木头给我,“你上回不是从我这里要了一块木头,我又给你带了一块,你看看好不好?喜不喜欢?”
我拿起那块木头看了很久,也没能看出什么花儿来,最后把它捏在手里,和那几船的做对比:“您觉得好吗?”
“你不要生气,那你再看看这个?”外祖又拿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木头。
我把它们收进怀里去:“多谢多谢,这样宋清平就有两块新章子了。”
外祖往四周扫了一圈:“怎么没看见宋家小子?他不是总和你在一起?”
“他在吏部,被关起来了——”我顿了顿,继续说,“被关起来抄录文章,我也有十五日没看见他了。”
“今年六月他也加冠了。”
“是。”
“那你那两个章子也算是我们岭南王府的礼。”
“我们岭南王府就这么穷吗?”我简直没法想,能从岭南运几大船木头北上的人会缺礼送人。
说实话,岭南王府就没想过要跟燕都里的谁打好关系,算是一点策略,宁愿淡薄了一群人,也不结交一片,与旁的人相处好了容易被误会。虽然父皇是很信得过岭南王府的,但是岭南王府山长水远的,要递个话来燕都实在很不容易,所以这是他们的一点策略。
也正是因为这个策略,他们才有借口逢年过节不给我送东西。
这时候大舅舅过来请他:“得进宫请安去了,宫里还等着呢。”
外祖看我,我却摆手:“我可不去,我才从宫里出来。”
他又扯了扯我的袖子,悄悄对我说:“你别生气,我带了好几箱木头给你雕个够,就给你送到重华宫去,你父皇还是不许你雕木头,我偷偷的让人送过去。”
我朝他们拱手,又让他们慢走。一群人如潮水一般退走,我看了一会儿眼前的河水,又觉得自己站在码头实在很挡别人的道,便也走了。
====
我慢慢的走回城去,想起怀里揣着的两块木头,想着要给宋清平雕个什么字的,其实也算是在想宋清平。最后一直逛到城西的木器铺子。
宋清平老早就把隔壁铺子盘下来了,打通连做一家。
大招牌不是我雕的,我还没这个功力去给别人做招牌。
不过里边摆着的小玩意儿大多是我雕的,能装私房钱的兔子我最后雕了两个就彻底厌了,这时只剩下一个摆在架子上。比较好玩儿的是一个刷了金粉的长毛乌龟,它原本只是一只乌龟,我有一次去城外马场喂马,剪了一些马毛来粘上去,所以它就成了一只长毛乌龟。
还有我仿双层镂空雕花香囊做的香囊,我第一回做,还鼓捣不出其中的精巧,就把香囊做得大了些。究竟有多大,原先那个能随身带着,我做的这个恐怕不大能随身带。仿的原物雕的是人和景,人随景走,我雕的只有人,人在虚空中胡乱行走。那里边能装香料,但是香料会散开,而且并不能把散了香的料子给取出来。
总的来说,这些很失败的木雕,在这里放上一百年也不会有人会买。
天知道宋清平怎么会把这种东西摆在架子上。
我去的时候将近正午,小伙计饿得在柜上打瞌睡,老木匠在后院做活。
老师傅头也不抬,道:“来了?”
“来了。”我搬了把小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我给您搭把手?”
“前儿有人定了一顶花轿,我趁着这几天日子吉利就开工了。”墨线在木头上印下浅浅的痕迹。
我很识趣:“那我还是不捣乱了。”
老师傅笑笑:“你也知道你平时是捣乱。”
我撑着脑袋在一边看着老木匠做活,随口问道:“是什么时候的婚期呢?”
“明年花朝。”
我脱口便道:“那岂不是还早?”
“不早……呸。”不早这个词说起来不太好,有点晦气,老木匠把自己说错了话这件事儿怪到我头上来,“你又没成过亲,你懂什么?”
他这样说我确实没办法反驳。我不能现在就冲出去找一个人下聘纳礼,然后跑进来对老木匠说我成过亲了。
“你是不是也差不多了?什么时候的生辰?”
“正月初一。”
“哟,和我们太子殿下是同一天。”因为这生辰,老木匠倒对我客气起来。
我忙摆手:“不敢不敢,哪里敢和太子殿下相比?”仿佛这时太子殿下就成了另一个人。
老木匠把太子的话题抛开,很热心的问我:“家里人给你定了姑娘家没有?”
若我真成了亲,人家姑娘刚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太子,等过了一阵子我就不是了。随年月的增长我没有变厉害,竟然还贬下去了,这对人家姑娘不公平。
不过这时候我一念之间倒是想起宋清平来,等我跟他说明白我的意思后,他大概不会很嫌弃我以后不是太子。
天地良心,只是一念,我绝对没有多想。
我若是多想他两念,宋清平知道了指定又要生气,到时候他又把我摔到地上,他一生气就不惜犯下谋害太子的罪。
想他想到第三念的时候,我想我完了,宋清平知道了肯定得生气。
我猛地站起来:“我想了什么鬼!”
老木匠笑眯眯的问我:“你想了什么鬼?”
“不是鬼!”我理直气壮的反驳,全然忘记鬼是我自己说的,“他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