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晚之不晚
就在这时, 只听“吱嘎”一声,年代久远的雕花大门缓慢洞开,发出钝重的刺耳声响, 简直就像为迎接某人的到来, 而奏鸣的序曲。
湿冷阴寒的雨汽疯狂涌入, 与包间内温暖干燥的空气相激, 几乎要弥漫开氤氲的白雾。
入口处,是一团浓重的漆黑逆光。
伴随着皮鞋踩在地毯上的细微脚步声, 只见一抹高大的身影缓缓走近, 他就像从另一个世界的夜色中来, 然后在灯火通明的光亮之处显出本貌, 化出原形。
“晚上好。”
男人说话了。
低哑醇厚的悦耳声线, 与他美貌惊人的外表极其般配,几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看起来,各位好像不是很欢迎我。”
他微微笑了起来, 凹陷的眼窝中,那双光泽奇妙的眸子略略一转,似含有一闪而逝的清光。
“忘记自我介绍了。”
优雅地一步一步走向晏容秋, 男人一只手撑在铺着纯白餐巾的桌上,一只手友好地伸向对方。因着稍许俯身的动作, 微卷的半长墨发垂落在肩侧,愈发衬得面孔修净白皙, 清明如月。
“该说是初次见面么。”
“我就是……”
晏容秋眼皮都不掀,抄起叉子就往男人的手背上一扎。
“我才不管你是谁!”他咬牙切齿地狠瞪那个男人, 可惜只一眼,就头晕目眩——既有曾经那个严肃质朴的小助理的残影,也有当年杀千刀的狗男人留存在他记忆中的零星碎片, 但是,为什么重合之后,真正展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来的男狐狸精胆敢兴妖作怪!
“贺晚之,你来做什么?”
意识模糊间,晏容秋听到有人这么叫那男人。
明明早就料到,落入耳中,却还是振聋发聩。
贺晚之贺晚之……可不就是贺晚之么!
“爸爸。”晏新星噔噔噔地跑过来,仰着小脸打量贺晚之,“这个叔叔是谁呀?”
晏容秋死命揉了把脸,试图抹去被泼得满头满脸的无形狗血。他看了看儿子,又睨了眼贺晚之,同时默诵《大悲咒》,以免被男狐狸精色迷心窍。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喉头一甜,差点血飚三尺高——
草(一种植物)
《甄〇传》里,绿郎发现自己儿子其实是吸贵妃和果子狸爱情结晶时的心情,他终于懂了!
“爸爸爸爸。”晏新星锲而不舍地摇晃晏容秋,差点要把晏容秋所剩无几的一缕残魂晃荡出躯壳,“这个叔叔好奇怪,为什么被你扎了还这么开心,他到底是什么人呀?”
“小新。”晏容秋撑开一个笑容,因为过于拧巴而扭曲,瞧着白森森的吓人,“这个叔叔啊,是贺家叔叔的弟弟,你可以叫他……”
抬起眼,朝贺晚之加深笑容,拟出个字正腔圆的标准口型:
“二叔。”
“我知道了。”小新奶里奶气地大声道,“二叔好!”
“晏容秋!”贺晚之显然对“二叔”这个词意见贼大,只见他气势十足地一步逼过来,又瞬间软噗噗地低声乞求,“求你,外人面前给我点面子行不行?回去了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哦唷,哦唷,不得了哦!”作为今晚唯一一个真正享受到美味大餐的可人儿,晏铭大惊小怪地过来了,大黑眼珠溜溜地在面前三人身上转了又转,他忽然茅塞顿开地一拍手,“天啊天啊天啊,小新一看就是贺二公子的儿子!像,真像,单看也还罢了,站在一起简直就是照大画小,照葫芦画瓢!”
意识到其他人面目呆滞,鸦雀无声,晏铭抓了抓头发,“不会吧……难道你们都还没发现?”
晏容秋看了眼窗户,心想是不是头着地比较高效一点。
“砰!”
一个酒杯重重地摔碎在地上,鲜红的葡萄酒像血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贺清庚彻底暴怒了。
本来,那个肮脏不堪的野种出现在这里已经够让他火冒三丈的了,没想到自己一直认定的清正美的好孩子,竟然会跟他搅合在一起,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小崽子都有了!
唉,家门不幸,造化弄人!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最后竟被自家发的大水给活生生冲垮。
“你们……你们两个!好得很,好得很啊!”
面目赤红地指着晏容秋和贺晚之的鼻尖,贺清庚的叱责声像拉紧的钢丝,尖锐,发涩。晏鹤声想劝他先冷静一下,可这会儿,就算是老友的话都不管用了。
“荒唐!简直是不要脸!”贺清庚死盯着贺晚之,“他是你兄长的爱人,他跟你兄长有婚约在身,你怎么能跟他做出这种事情!”
“他跟贺浔早就没有关系了!”
贺晚之陡然提高音调。
“晏容秋喜欢的是我,不是贺浔!从小到大,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我!”
“混账!”
贺清庚高举起手中的拐杖,重重往贺晚之身上抡了过去。
“我早就说过,你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下|贱坯子,不知廉耻的野种!”
一记听起来就很痛的闷响。
晏容秋的心跟着猛地一揪。
“十几年了,您翻来覆去说的总是这几句话,就没点新鲜的说辞了吗?”
贺晚之抬起手,以指为梳插|进满头黑发,用力把发丝往后捋去,露出眸色愈发森冷深沉的一双眼。这双眼缓缓转动着,扫过桌边的那几个与他有着亲缘关系的人。
贺浔和贺明承脸上,多少还有不忍之色,轮到舒敏,就只剩十足解气的幸灾乐祸了。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帮他,哪怕只替他说一句话。
就像贺清庚要把安潇留下的最后的遗像也丢出去的时候。他只能紧紧抱着存放妈妈照片的相框——仿佛那上面真的附了一丝她的灵魂,弓着背,用身体去承受棍棒交加的痛击。
“你以为你翅膀硬了是吗!”贺清庚气得青筋暴凸,再次举起拐杖,“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不上台面的东西终究是不上台面的东西!”
“你给我闭嘴吧!”
一声怒吼。
“……可以吗?”
不失礼貌。
人活久了,什么都遇得到。
比如贺清庚被吼。
吼他的人还是晏容秋。
按耐住砰砰狂窜的心跳,晏容秋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迎着所有人错综复杂的眼神,说:
“是我主动的。”
“是我先喜欢的贺晚之。”
“因为,贺晚之是很好的人。”
“很好很好的人。”
“无论何时,都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关心我,支持我。”
穹顶之上的水晶灯投下破碎的彩虹光,把青年苍白的脸照得斑斓,连同眉眼间积聚的温柔与悲伤,就像油画里的人突然活了过来,满满的都是生动的情绪。
大家都怔住了。
这还是他们认知中那个淡漠冷静、无情无绪的晏容秋吗?
以前的晏容秋,怎么可能无所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维护这样一个人。
晏容秋,变了。
“你们都不愿视他为家人,那就让我来当他的家人。”
晏容秋咬了咬嘴唇,心跳的声音太响,害得他都不能听清自己的话语。
“你们都不爱他……”他默默地牵起贺晚之的手,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握住自己的手一样。
“那就让我来爱他吧。”
*
啊啊啊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了这种话!
没脸见人了,再也没脸见人了!
都怪这个狗男人不好!
晏容秋越想越火大,耳朵都烧红了,手上也不由加大了力道。
“疼……”
耳边传来贺晚之委屈巴巴的声音。
“忍着!”
晏容秋没好气地怼了回去。
于是贺晚之像棵小白菜,蔫了吧唧的没声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
晏容秋替贺晚之肩膀上那一大块淤青擦完药油,就果断下了逐客令。
“走?去哪儿啊?”贺晚之回过身面向着他,很无辜地问。
晏容秋一噎,“这是我家,你回你家。”
“可是外面都这么晚了。”贺晚之把脸凑近一点,他衬衣扣子没系,露出一片白皙宽劲的胸膛,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十个艾莉加起来都他那什么,他一个人就能演完一整部《回家的诱惑》。
晏容秋受不了了,抄起沙发靠垫就摁到狗男人脸上,狐狸精休想勾引他唐长老!
“今天,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贺晚之的声音忽然闷闷地从抱枕后传来。
晏容秋垂下眼睛,“……不是假的。”又提高了点音调,一板一眼道:“但也不说明什么,不要以为我就这么原谅你了。”
“我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看到你爷爷这样对你,我觉得很过分。”
“这是不合理且不正确的事情,我不能接受。”
“所以你就跟他们说你喜欢我啊?”贺晚之单手撑住脸,嘴角勾起笑意,“这么一想,还真挺划算的。”
“神经病,脑子果然被砸坏了。”晏容秋火气又上来了,“我问你,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再说要瞒索性瞒个彻底,你有本事在我面前装一辈子贺铸!”
贺晚之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辈子?当然可以。莫不如说,非得是一辈子才行。”
晏容秋脸颊一热,“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于是贺晚之慢慢敛了笑容,凝视着他的脸庞,认真地说:“一小部分原因,是怕你把我认出来,更多的,其实,我当时有一点……恨你。”
“恨我……?晏容秋不由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
贺晚之握过他的双手,拢在掌心轻轻地捻。“因为我太喜欢你了。”他说,“可是,你好像已经彻底忘了我,还跟贺浔结了婚。要不是我在美国的时候实在脱不开身,”他顿了顿,“我一定会赶回来,然后把你抢走。”
“后来,在那个酒会上,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可你还是完全不认识我的样子。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刚想找你谈一谈,没想到就发生了那一晚的事。”
“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你会忘了我。你怎么会忘了我呢?”
贺晚之说着,语气慢慢地沉了下去。
“但是,每次看到你,我就发现那一点点恨意根本不算什么。对你,除了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你,简直成了我唯一的本能。”
“作为贺铸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既害怕被你发现,又希望被你发现。天知道我多希望你主动想起我是谁。甚至,我情愿你恨我,都不想你忘了我。”
贺晚之略低下一点头去,把脸贴在晏容秋的手背上,一边若无地轻轻吻着他的指尖,一边抬起眼深深地看他。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晏容秋被他弄得面红耳赤,想抽回手,却又被握得更紧。
“看到佑安岛上拍的照片的时候,我也一点印象都没有。”
“说实话,一直以来,贺晚之对我,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见面前这个男人可怜兮兮地垂下眼角,晏容秋不由暗爽,便忍不住起了想欺负他的坏心眼——活该,谁让他这么骗自己的。
“圣诞夜,那一点点的喜欢,给的也是贺铸,不是你。”
话音刚落,视界忽然从下往上地颠倒,晏容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贺晚之一把按倒在了沙发上。他的脸一下子迫得很近,睫毛快扫过自己的鼻梁,口鼻间吹出的,尽是温热的气息,星星点点落在耳廓和脖颈。
“可我就是贺铸。”
贺晚之的声音沉而暗哑,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醋味还大得很。
狗男人的脸本来就是男狐狸成精,近距离的冲击力更大,彻底冲破晏容秋的审美阈值,将他的头脑搅得乱七八糟。
顶不住,就眼不见为净。
晏容秋把头侧向一边,闭着眼瓮声瓮气道:“贺铸比你好一百倍。”
“不,是一万倍。”
贺晚之一听,登时眼睛都红了,一只手握住晏容秋的细白腕子按过头顶,一只轻捏那尖削的下颌,掰过他的脸来。
“你倒是说清楚,他哪里比我好了?”
晏容秋眼尾红红,却还是故作镇定,“首先,不会耍流氓。”
“而且很温柔,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发脾气。”
贺晚之慌了。
“对不起。”他赶紧松开手,小心翼翼把晏容秋抱进怀里,“你可以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少一点也没关系,一点点的喜欢就可以。但是,你不可以喜欢别人,谁都不行,贺铸也不行。”
然后,停顿了一下。
“因为,我会嫉妒的。”
“一旦嫉妒起来……”贺晚之低下脸,轻轻口禽住晏容秋的红得快滴血的耳|垂,“贺铸忍住不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
晏容秋有点昏。
狗男人的劲儿一直很大,欺负起他这种老年人来绰绰有余,以前好歹还连哄带骗,现在直接动嘴又动手,鬼知道接下来还要动什么。
“你给我起开。”
晏容秋就像煮熟的小龙虾,就连指节都透着淡淡的红。不想被剥壳拆肉吃下肚,他憋足力气用力去推狗男人,却还是被轻松制住。
或许是当贺铸那会儿忍得太久,或许是害怕失去的恐惧从未离开,晏容秋发现贺晚之明显急躁起来,动作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霸道,仿佛不做些什么,就无法证明此时此刻是真实存在的。
糟糕,真是太糟糕了。
更糟糕的是,晏容秋清晰意识到,先前吴岚医生说的话,好像正在得到验证。
不断升温的热意包围着他,身体绷得紧紧的,悸动在胸口横冲直撞,几乎快要冲出来了。
“你心跳得好快。”贺晚之抵着晏容秋的额头,嗓音像一把烧热的沙。他捞起对方薄而软的苍白爪子,轻轻摁在自己的心口,“和我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狗男人:我 绿 我 自 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