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洁之物
温苓心站在那里, 轻轻飘飘,苗苗条条,实在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冷淡的, 漠然的,就像一具美丽的人偶——
“啪!”
反过手来,又清脆爽利地抽了凌丝雨一记耳光。
位置准, 力道足, 凌丝雨的两边脸颊很快凸浮出红肿的手指印来,粘连着散乱的长发,瞧着分外狼狈。
“你……温苓心?!你怎么会在这里……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耻辱、惊讶与愤怒汇聚成滚烫的岩浆,直往凌丝雨头脑冲去, 将她烧得满脸通红, 眼睛里也密密绽出血丝来。
区区一个木头女人!
凌丝雨把酒杯往地上用力一砸, 裙摆如风掠过满地碎片,冲温苓心高高举起手, 然后用力落下——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准确地握住了。
温苓心五根细长苍白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不断增加力度, 直到凌丝雨咬着牙叫出一声“痛”来。
“当初毁了小容的生日,如今又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太过分了吗?”
温苓心轻轻地说着, 声音还是细声细气的柔和,可寒冷肃杀之意却越聚越浓,让凌丝雨不由微微发起抖来。
这个女人……真的是那个软弱可欺的深闺大小姐吗?真的是那个麻木至极有如泥塑木雕的晏夫人吗!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这样的女人……这种蠢钝不堪的木头女人竟然打了她!竟然敢教训她!活到现在她一直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花,男人们爱她、宠她、呵护她都还来不及, 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你算什么东西……!”凌丝雨一口白牙都快咬碎,明显突起的咬肌线条彻底扭曲了她的脸,显出了十二分的丑陋——无所谓!她既打了自己,自己必要加倍奉还!不光要加倍奉还,还要狠狠地羞辱她,借着电影节的浩大声势,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她温苓心藏在光鲜底下的悲惨本质,破破烂烂不忍猝看的可笑真相!
“连自己丈夫的心都留不住……只是晏鹤声替晏家找来的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凌丝雨眼中闪动刻毒的幽光,奋力高举起另一只手,挣命似地朝温苓心狠狠甩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温苓心裙裾一扬,轻轻巧巧一松手,往旁边那么一侧——
向前的惯性刹不了车,凌丝雨猛地摔趴在了桌上,酒瓶酒杯被扫下一大片,发出“叮铃哐啷”好一阵脆响。
晏容秋看傻了,是真傻了,甚至有点被吓到了。
看妈妈这干脆利落又飒得不行的身手,分明就是学过功夫的——妈妈,纤纤弱质的妈妈,轻烟柳影似的妈妈,仿佛只能承受几挂珠宝之重的妈妈,竟然也是张无忌转世……?(等等,为什么要说“也”?)
但是……
晏容秋回想起以前看过的妈妈小时候的相册,照片里的她总是笑得那么开心,除了小提琴,她还喜欢骑马、游泳、爬山,以及其他许多丰富的爱好。在外公外婆呵护中长大的妈妈,一定过得非常自由,非常快乐。
如果没有和父亲结婚,如果没有生下自己,这份幸福一定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妈妈是那么干净,比雪还干净,比云还干净,这么干净的妈妈,根本不该遭遇任何肮脏的事情。她应该像她的小提琴老师一样,高高地站在舞台之上,和她热爱的古典音乐在一起,像遥远恒定的美丽星星,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就在这时,休息室里又进来两个人。
贺铸引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姜总,您请。”
姜易海,西壬影业的副总级高管,手里掌握了大量的人脉和资源,是业界有头有脸说得上话的大人物。凌丝雨就是傍上了他这座大山,才敢在圈子里无所顾忌地兴风作浪。
这次,姜易海作为西壬影业的代表之一,出席了斯图加特国际电影节。因西壬影业是本届最大的赞助企业,主办方自然也给予了他相当高的礼遇与优待。而他又从来都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主儿,自然放开了胆子耍,由着小情儿胡来。甚至,凌丝雨越骄越横,他越觉得她迷人可爱。
论武|斗,凌丝雨压根不是温苓心的对手,正落下风之际,眼见自个儿男人推门而入,一对招子登时大亮——
太好了,救星从天而降!
“姜易海!你怎么才来!”凌丝雨底气一足,叫声也变得格外尖利,瞥见晏容秋那个大高个助理黑压压地站在那里,目光透过镜片冷厉阴寒地投向自己,不由心中一怵,继而更是怒火中烧,“这里有你什么事?你以为你谁啊?不过是跟在晏容秋身边打转的一条狗而已!”
姜易海发起抖来。从刚进来那会儿他就在发抖,现在抖得更厉害了。
“你他妈少说两句吧!”他抬起眼皮向上瞅凌丝雨,咬牙切齿地低吼。
凌丝雨愣住了。姜易海一直对她言听计从,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怎么,难不成他怕了晏家了?晏家管天管地,但现在他们站的这块地儿可还轮不到姓晏的来做主!
“你睁大眼睛看看,我被人欺负了!被这个女人欺负了!”凌丝雨一撩长发,活像只好战的枭鸟抖擞起浑身羽毛。“你给我快点叫安保把他们都给轰出去!姜易海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咱俩就完了!”
狠话放出去,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姜易海,姜易海那么爱她宠她,平时每每吵了架,都会主动放下姿态做小伏低地哄她,如今听到她下的“军令状”,一定怕得连魂都要飞走了吧!
姜易海深吸了口气,“好啊,那拜拜了您呐。”
凌丝雨脸色由红转白,“你……你说什么?”
姜易海不想再跟她废话,噔噔噔地跑上前,然后一把拽过她,横弯腰竖鞠躬地跟晏容秋还有温苓心道歉,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神情紧张到了神经质的地步,颤颤巍巍犹如惊弓之鸟——眼珠子还不停左右乱晃,好像这间休息室里藏了个看不见的魔鬼,这会儿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请出去吧。”看着烦,听着吵,晏容秋扶着额头挥了挥手。
“等一下。”贺铸走过来,微微垂下眼,视线一点一点从姜易海迫到凌丝雨身上,“凌女士好像还没道歉吧?”
“凭什……”凌丝雨抽搐了一下,下意识想做垂死挣扎,就被姜易海递过来的一个眼神给压回去了——无比惊惧,又无比惶恐,就是要逼着她求着她好好道歉,赶紧的!她见惯了姜易海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又何曾露出过这种栗栗危惧之态!
虽不知究竟为何,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姜易海是她的依仗,为她提供自信与骄傲的资本,失去了这座大山,她将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剩——
“对不起……”
凌丝雨的喉咙里漏出一丝微弱的气声。
“晏夫人,晏总,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该……不该……做出这种……”
她的声音艰涩地止住了,低三下四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一旁,有意无意地,贺铸轻轻地清了清嗓。
“你倒是道歉哪!”姜易海浑身一抽抽,凌丝雨还没哭,他倒是先多了几分哭腔。
“我不该……做出……这种事情……”凌丝雨呐呐地咕哝完,又颤抖着去瞟姜易海。姜易海大概真吃错药了,眼光直往晏容秋身后狂乱地转——
明明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个连话都说不上的小助理。
“这……这种程度的道歉哪儿行啊!”姜易海还在抽抽,哭腔也更浓重了些,听着甚至有几分滑稽。“你……你给我好好道歉!挨个儿道歉!晏总和晏夫人没亲口原谅你,这事儿就不算完!”
姜易海要疯了。
凌丝雨也要疯了。
恐惧,悔恨,羞怒,迷惑,种种交织着袭向她的心头,将她彻底击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晏总,晏夫人,请你们原谅我……当年的事情,还、还有现在的事情……都请你们原谅我吧……求求你们了!”
一时之间,偌大的贵宾休息室里,只余姜易海的略带哭音的粗重喘息,还有凌丝雨无休止的道歉之声。
那个女人泪流满面,瘫|软委地的不堪丑态,温苓心别过了头去,实在不愿再看。而晏容秋则沉滞着视线,沉默良久后,才冷冷地开了口:
“够了。”
他的声音中没有起伏与情绪,漠然的就像一道机器人的指令。他的脸被天花板上水晶灯的光镀成了金黄色,浓密的睫毛就在面颊上投下两片漆黑阴影,一双形状美好的眼睛陷在暗中,却是从瞳孔中射|出了极其冷硬的光——
没有投向任何人,只是凝在空气中的一点,森森的似要戳出一个窟窿来。
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事情,又仿佛什么都没想,最后他冷冷吐了句“告辞”,就头也不回地重重摔上了门。
贺铸找到晏容秋的时候,他正一个人窝在自己房间里喝酒。他从来都滴酒不沾,所以这所谓的酒,其实也不过是度数很低的桃子果酒。但无论如何,能看到借酒消愁的晏总,还是比什么日环食更稀罕的千年奇观。
“你来做什么?”
晏容秋坐在沙发上,保持着他一贯的后背挺直的端正坐姿,看似毫无破绽,但眼睛里已经起了雾,平静镇定的表情也像是从遥远地方吹过来的那样。
贺铸在他对面坐下,“陪你。”
看着他,贺铸又说:“那个女人已经被姜易海带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视野所及之处。”
“和她没有关系。”晏容秋垂着眼睛看自己手中的铁皮罐,像是要盯出花来。
“根本的错也不在她。”
“没有凌丝雨,还会有别人。”
“那,你认为根本的错在于谁呢?”贺铸凑近了点问他,低沉磁性的声音很有淳淳善诱的意味。
“是我。”晏容秋的语气很自然,又有很顺理成章。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如果不是为生下我,妈妈就不会和父亲结婚,她的人生和幸福也不会被毁掉。”
“那些肮脏不堪的人和事,就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所以,根本的错,造成这种局面的不变的定量,是我。”
就像平时开会做总结那样,晏容秋平静又淡然地陈述道。
虽然很久以前就知道晏容秋是惯于背负一切责任的特别听话的乖小孩,但听到这番话时,贺铸还是愣了一下。
这个人,他究竟在心里分析推演了多少遍,才会坚定不移地像相信什么自然定律一样,把这样的回答轻易诉诸于口?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想法?”
晏容秋揉了揉泛红发烫的脸颊,想了又想,大概这个答案一直心底潜滋暗长,但真正被赤|裸|裸地揭示出来,还是在妈妈推开自己的那一刻。
“贺铸,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不等贺铸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
“强迫症。洁癖。”
“无法忍受一点点的脏乱。”
“不能接受他人无视安全距离的接近。”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不正常,我也觉得不正常,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坚持在看心理医生。”
“医生告诉我,这种心理疾病的形成通常都源自外部因素,在外界的不良刺激下被诱发。”
“从表面上,我也和普通患者没什么区别,只是强迫性地清洗、检查及排斥不洁之物。但不同的是,他们排斥的事物全都来自外界。”
晏容秋抬起头,泛红的眼尾,还有被咬得发红的嘴唇,构成了一触即溃的脆弱嘲笑。
“而我对抗的敌人却是我自身。”
“也就是说,在我的潜意识里,真正肮脏的不洁之物,始终都是我自己。”
晏容秋握着铁皮酒罐的手指慢慢收紧了,用尽力气到骨节全部发白。
“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推开我?”
“为什么……从来都不愿好好抱一抱我?”
其实,还有一些话,就算借着酒精的力量,晏容秋也不能向贺铸说出口。
在生日的那天晚上,他突然冒出过一个念头,觉得自己要是立时死了就好了。不是真的想死,而是死了之后一了百了,万能而博爱的上帝总不会嫌恶自己的肮脏与丑陋。
幸而贺铸不知道晏容秋此刻所想,仅仅体察到晏容秋为什么会在生病的时候,对人的怀抱和体温如此贪恋,就足够让他十分心痛。
(“你也觉得我是秃子丑八怪吗?”)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抱一抱我呢?”)
只有在生病的时候,他才有软弱一点的资格。只有陷入孤独与痛苦,他才肯卸下用理智和冷漠筑起的钢筋铁骨,小心翼翼地,去求取一点来自他人的温柔。
最矛盾的是,他一面渴望补偿自己妈妈没能给他的温暖,一面又厌恶自身所谓的“肮脏”,抗拒着,逃避着,还擅自将家庭的不幸,全都归结于自己的出生——
可明明,他什么错都没有。
无罪,却一直活在多重煎熬构筑成的牢笼里。
凭什么?
贺铸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沉重,几乎快要动弹不了,血液无法回流,汇聚成一团蓬勃的火。他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全部去给眼前的这个人。塞给他,丢给他,哪怕他不想要也要给他。
“不是这样的。”
晏容秋眼前一暗,迎面是贺铸伸出修长有力的手臂,用力将他纳入怀抱里。熟悉的来自浩瀚海洋深处的清冽香气弥漫开来,虽然已经不知道被拥抱了多少次,但每一回,总能令他短暂失神,想要挣脱的念头轻而易举地就被渴望抓紧的冲动取而代之,好像贺铸身上有什么魔力一样。
“你说的是错的,想的也是错的。”
“晏容秋,你这个人……”晏容秋听见贺铸喉咙里有微弱而模糊的呜咽,气息擦过他的耳朵,滚烫的,像火种一样。
“为什么偏偏在自己的事上,傻成这种样子?”
酒精、体温和香味汩汩地沸着,将晏容秋的头脑熏染得乱七八糟,过了好几秒,他才像一台死机后重启的计算机,吱吱嘎嘎艰难运转起来。
“你刚才叫我什么?是不是还说我傻?”
晏容秋刚想挣开,又被贺铸轻轻按回怀中,掌心的温暖透过厚厚的毛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单纯地抱着他,轻缓而有力,温柔却强硬,仿佛想把自己所有的热量都给他,驱散他身上的每一寸寒意。
在贺铸圈起的城中,连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了下来。让人恍然间觉得,这么寒冷的冬天,其实也是很好很好的季节。
“以后,请不要再有这样的想法。因为自己的出生,让身边的人变得不幸,天底下再没比这更傻更荒唐的念头。”
“相反,或许正因为有你诞生在这世界上,有些人才会变得更加幸福,就算是对毫无希望的人生,也能重新充满期待。”
贺铸的声音依旧是沉沉的悦耳,不管说什么,都有如讲述古老童话般迷人。晏容秋迷迷糊糊地听着,想要辩驳些什么,眼皮忍不住发沉。壁炉里柴火“哔啵哔啵” 地燃烧着,在这异常宁静的氛围中,他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睡,却也睡得不沉。半梦半醒间,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深海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鲜明。
然后,有一点轻柔的触碰,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晏容秋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过劳后又产生了幻觉,但他还记得自己还被贺铸圈在怀里,于是努力睁开眼睛,用力眨了眨,视线缓缓聚焦,定格了贺铸的脸。
太近了。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晏容秋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看清那双藏在厚厚镜片后的眼睛。
心在腔子里一滚,无端地乱了套。
就在这时,酒店房门忽然被打开,门口传来略带惊讶的轻柔女声:
“……小容?”
温苓心扶着门框站在那里,掠了掠鬓角发丝,她说: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