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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尚香刚想开口反驳就被乔陌顶了回去:“还是说郡主觉得,江东颜面也好,将士也好,都不及郡主自身利益重要?”
“郡主说自己受六郡养,难道此刻就要弃六郡而去么?”
孙尚香的情绪彻底爆发了:“为什么是我?凭什么!”
“因为郡主是主公唯一的胞妹,主公只能相信郡主不会与他离心离德。”
“郡主与顾家小姐互相都不对付,可是顾家小姐有一点好,是郡主该学的。”
“你提她作什么?”
“顾家小姐当初结亲时,也是以家族利益为重,没有半分怨言。便是府内的谢夫人,徐夫人,都是如此。”
凌统用力地握住孙尚香的手,是此刻对她而言唯一的慰藉了。
“此番联姻,任谁都知道是权宜之计。”凌统蓦然开口,“阿香嫁过去,刘备不会信任她,那么,这与嫁一个寻常女子过去有什么分别?”
“寻常女子嫁给皇叔?你这是打谁的脸?”乔陌看着凌统,有些好气又好笑,“还是只是送人过去?那么可能她们连公安城都进不了。”
她忽然叫了凌统的名字。
“凌统。”
闻者不解何意,诧异地看着她。
“主公知道了南郡之战中你的功劳,所以打算迁你为校尉,封号还是承烈。”
乔陌知道他心中一直有个结没能打开,就是愧不能报父仇。
“承先父遗志,扬少年刚烈。这是个很好的封号。”乔陌一字一句地像是烙进凌统的心里,“只希望你别辜负父亲的遗志才是。”
凌统看着她,嘴唇颤动着,眼神里全然是愤恨。
既要继承父亲遗志,又不许他杀甘宁告慰先父亡灵,算什么?
孙尚香突然松开手,嘴里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她说着,朝乔陌的方向走几步,“回去吧,我累了。”
凌统不解何意,“阿……”但见孙尚香看向他的眼神是那般淡漠,不由得改口:“郡主何意?”
孙尚香咂咂嘴,“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试一试逃婚是什么感觉,现在知道了。”她说罢,亲热地挽着乔陌,近乎撒娇道:“陌姐姐,我们回去吧。”
乔陌顺着她的意思,带着她离开。
走到门口时,孙尚香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凌统,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凌统点头。
“我身边有个叫玉荷的小丫鬟,和我很像,赐给你了,不客气。”孙尚香说完,也不等凌统答复,就自顾自地走了。
孙尚香上了马车,乔陌与她同坐,一路上都不发一语。
其中必定是有缘由的,但见孙尚香一脸愁容,乔陌也就不问了。
梓晞被关进了内狱,所幸府邸是新修的,还不曾羁押过谁,一切看上去倒也整洁,也没有作呕的气味。
孙尚香回去像是变了一个人,整日里开始学习穿繁复的曲裾衣衫,让嬷嬷给她梳妇人发式。
也开始学礼仪,注意自己的谈吐,将刀剑置之不理。
玉荷赐给了凌统,这倒也是个好事,免除了她的责罚。
孙权的气见到没有神气的孙尚香也就烟消云散了,兄妹之间彼此相处得像外人一般客气。
徐夫人一行搬了过来,郡主出嫁的事情她自然得操劳起来。
步练师总想着找乔陌聊天解闷,却总不见其踪影。乔陌去了内狱,携梓暮一道,探望梓晞。
“主公下令了,说是郡主出嫁之后再处决你。”乔陌将食盒放在她面前,“我们终究有点情分,我不忍心你在这里头吃苦,给你带了一点吃食。”梓暮见自己姐姐如此,心下难过得不行,偷偷转过头去拭泪。
梓晞还是请求她:“你救救郡主吧,她不能嫁过去的。”
乔陌无奈地摇头:“梓晞,我试过。从一开始我就试过劝阻主公,用老夫人,用张长史,用大都督,用郡主与凌统的情分都试过。甚至我还说让玉荷代替郡主出嫁,可都被主公驳回了。”
见梓晞不开口,乔陌又道:“我也不愿意郡主终日悒悒不乐,可是如今已经没法转圜了,公文都准备发出去了。”
梓晞忽然叹息一声,“你为何要提大都督。你糊涂啊!”
乔陌不解何意,疑惑地看着梓晞。
“赤壁一役后,大都督威望太过,主公已然心生妒忌了。那日在军帐外,诸将都称赞大都督用兵如神,主公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变了。”梓晞又想起在五云楼那天也是如此,孙权脸上的表情带着暴戾。
乔陌还是不信:“怎么会……”
这下轮到梓晞嘲笑乔陌了:“怎么不会?为人主公,若是风头被掩盖太过,还能相信部下能为自己所用么?”
乔陌摇头:“主公不是那样的人。”
梓晞一副你还是太天真的表情:“乔陌,你有没有想过,主公或许在成为主公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用王侯甚至皇帝的思维思考,博弈,取舍。咱们的主公,便是如此。”
梓暮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姐姐,下意识地想让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姐姐慎言!”
“事到如今,你就告诉她,蝶言的死因吧。”
乔陌闻言变色,一把拉过梓暮,带着几分确信:“蝶言的死果真与你们有关?”
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些年的相处一切如常,她也逐渐放下疑心了。
“快说!”
梓暮这才开口,颇有些为难,“鹿鸣没有撒谎,她确实见到了血就晕了过去,从而打翻烛台。可是她看见的根本就不是我与蝶言,而是我和姐姐。血也是我们故意让她瞧见的,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有看清楚人。”
梓晞接过话头,“若要解释蝶言的死,就须得从苑御说起。”
仿佛一张大网将乔陌牢牢套住,一处与另一处连接,一环与另一环紧扣,叫她逃离不得。
“苑御关押进牢中以后,谢夫人亲自去探视过他。从我的审问中得知了苑御的真实身份,叫苏玄朗。”梓晞说完这句话,将目光投向乔陌。待听到苏玄朗之名时,浑身有如电击一般,突然抽搐一下。
如果说苑御就是苏玄朗,那么当日,她岂非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是为了救她,才卖身入谢府,而后辗转漂泊,不得已上山为匪。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生患重病,都是因为她。
“蝶言看到了苏玄朗的状词,所以被我与梓暮所杀。这是因为主公下过令,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世。”
想起谢淑慎临终前,孙权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以前以为是怕她打扰主母休息,现在想来,是怕谢淑慎说漏嘴。而后来,谢淑慎就病逝,难保不是主公的手笔。
这些事,越想越可怕。
乔陌一想到是自己亲手杀了兄长,还疾言厉色地数落他的罪行,就受不住,内心就像是有什么在煎熬着她。像虫鼠啃噬一样难受,像刚刚烧好的通红的烙铁嘶地一声印上去,像一把匕首,反复地在她心口捅进捅出。
破碎的抽泣声从乔陌口中发出,逐渐变为断断续续的哭声。
“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梓晞的笑容就像是夜里的鬼魅,危险,却又充满了吸引力。
燕燕于飞
五云楼的顶楼,是谈话的好所在,因为过高,所以避免了有人潜在外面偷听。也不怕有人上来打扰,因为没有主公允准,是上不来的。
乔陌站在一扇窗前,欣赏落日余晖。暖金色的光芒照在铁瓮城每一处。那些府宅的檐角向外弯出一个恰好的角度,上面雕饰的神兽昂首挺胸,生机勃勃。
商贩们似乎很享受当下的生活,彼此之间言笑晏晏,诉说家长里短。
这样的市井烟火气息,都与乔陌无关。
孙权应约而至,先是看见了地上乔陌被阳光拉长的影子,除了有微风将她身上的配饰吹得摇摇曳曳,身体一动不动。
孙权走到她身旁,叫她:“阿陌。”
乔陌闻声回过头,脸上挂着因为听见阿陌二字而生的笑容。
“主公来了。”
孙权好奇道:“怎么想起上五云楼的顶端来了,”想起方才她痴迷地看着窗外,“约孤一起赏铁瓮城内的市俗美景吗?”
乔陌表情淡淡的,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
“属下,是有事要问主公。”
“你说。”
“蝶言,是主公下令诛杀的么?”
孙权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内心也甚至没有任何慌乱波动,矢口否认道:“没有。”
乔陌不反驳他,抛出另一个问题,“那苑御,为什么要属下亲自去处刑?”
孙权还是波澜不惊地回答她:“因为你是暗卫长。”他抬手想拍拍乔陌的肩膀,她却后退一步以避开。
孙权有些尴尬,开口道:“乔陌,哪里来的疯言疯语叫你听了?竟然还当真了?”说着说着,孙权自己先笑起来,“民间传闻,一孕傻三年,现在看来,此言不假。”
乔陌继续发问:“先主公的薨逝,主公当真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孙权一直以来无懈可击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的手有些颤抖,便装作挥衣袖的动作将手背过身后。
“你听谁说的?梓晞?”
乔陌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语气像一潭死水:“所以主公,到底要不要对属下说实话?”
从孙权回答第一个问题开始,乔陌就得到这后面所有的答案了。太完美的的表情了,太平静的语气了,才有问题。
乔陌自顾自地说,“蝶言不是主公下令诛杀的,她只是无意中得知我与苑御的关系,所以被梓晞设计杀死。苑御知道了我是他妹妹,所以心甘情愿地赴死。谢夫人和苑御有旧,所以知道我是苏玄妙,对我好。”乔陌对自己的眼泪视若无睹,继续问:“那先主公呢?主公到底为什么对他那么做?”
“在前一天,我就已经探查到了刺杀先主公的消息,但主公并未让我禀告,他说他亲自去。可是结果,”梓晞的目光毫无生机,“你知道的。”
梓晞的话言犹在耳,乔陌只想听孙权的回答。
“我告诉了兄长,在他即将出发的时候。”孙权缓缓道,“我知道他不会信,所以选在那个时间告诉他。依着兄长的性子,不会因为几个贼人而放弃出猎的。但是我亦让人跟着了。”
“在先主公遇刺时,主公与张长史相谈甚欢。主公此举,是为了消除自己的嫌疑么?”乔陌看着他,她不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星辰的浩瀚,看见溪涧的清澈。那双眼睛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空洞的黑暗。
“为什么?”
孙权的声音很空洞:“因为责罚你,因为我问起你的行踪,而责罚你。”他看着乔陌,眼神里是他以为的眷恋和柔情,“我只是想让他受伤,就当小孩子发个脾气罢了。”
“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看来是真的。”乔陌觉得满满都是讽刺,从前的兄友弟恭,彼此孝悌,都敌不过恶意丛生。
“听闻大都督在攻南郡的时候受了伤,”乔陌淡漠地说着,“希望主公可以让他好好疗伤,早日痊愈。”
孙权听了这话怒气盈胸,“你什么意思?”
乔陌对上他怒意的眼神,“大都督是一个能为江东舍弃一切的人,主公不必猜忌他,使得君臣离心。如今群雄割据,主公可别从内部消耗。”
这是建议,也是不顾尊卑的谏言。
乔陌摆脱孙权的钳制,行礼离开。
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徐瑶。
徐瑶不明所以,看着乔陌抱着一个婴孩跪在她面前。她倒觉得新奇,从前乔陌对她可是剑拔弩张的,何时这么乖顺了?
屏退左右,示意乔陌上前说话。
“听说了主公有了庶长子,想不到是你所出。”徐瑶说出这话后又觉得不对,“不对,除了你还能有谁?从前就是一副骄狂的样子,若不是主公默许,谁敢?”
乔陌抱着孙登,又跪下了,“属下知罪。”
徐瑶道:“行了,起来吧,说什么事。”
乔陌膝行到徐瑶面前,“恳求主母发恩,养育他。”
徐瑶反问道:“你不是与步练师关系好么?怎么不找她?”
“属下清楚地知道,主母才可以让这个孩子好好地长大。”被正室养育的孩子,也有了半个嫡出的身份了。
徐瑶权衡利弊,虽是庶出,但可是长子。且侯府内多年无所出,有个孩子傍身也不怕,只是唯一的问题——
“那你呢?干嘛自己不养?”
乔陌说得恭敬:“属下自知身份低微,哪里敢养育这个孩子,主母大可放心,属下不会横在主母与他之间的。”
徐瑶仍觉得不对劲,“你说实话。”
乔陌道:“郡主出嫁,属下会随行,以保郡主无虞。孩子自然只能托付给府中主母,才可安心。”
徐瑶盘算着,孩子给她养也说得过去,左右正室也有养育诸子之责。比起孙权命令她,还不如她先行接受。
“答应你了,孩子留下吧。”徐瑶喝了口茶,有抬头看着她,“我记得你叫乔陌?”
乔陌把孙登交给玉泠,才回复徐瑶的问题:“是。”
徐瑶也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嘱咐一下她:“照顾郡主,你有心了,好好保重吧。”
“诺。”
乔陌走进孙权的书房,恪守着臣下对主公的礼仪。
五云楼的争执惹得两人不快,已经好几日未曾见面了。
“何事?”孙权声音冷峻,不复柔情。
“郡主出嫁,属下请求随行。”乔陌答得不卑不亢。
孙权想起那年她出去剿匪,也像是这个模样。
算了,就当是出去散个心,很多事,想开了就好了。孙权想罢,走到她面前,“乔陌,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的。”
“比如苑御,他必须死,也必须由你亲自动手。若是有人拿着你与他的关系说嘴三道四,你亲自动手就可将这一切都驳回去。”
“蝶言死得很意外,也让孤十分惊讶。”
“至于兄长,孤无意如此,这么久以来,也很愧疚。”
乔陌都听着,只觉得当时为孙权感动的一池春水都冻结住了,让她周身寒冷彻骨。
“属下知道了。”乔陌难得的做出一个表情,“那属下告退了。”
“去吧。”
乔陌失魂落魄地走出去,走到不疑居。
曾经为不疑居的名字感动过,因为象征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寓意。
曾经因为阿九和相思糕的出现感动过,因为是孙权特意安排。
曾经以为孙权在主公的位置上过得可怜,无依无靠地像浮萍。
孙策说过,仲谋总是一副闷闷地不开心的样子,你与他年岁相近,或许能解开他的心结。
这才有了后来的一起行动,一起杀敌。
可若是孙策得知,自己的死与自己的弟弟关系匪浅,不知该作何感想。
孙尚香离开这天天气好得出奇,江面上风平浪静,很适合出行。
乔陌搀扶着她上船,又转身面对孙权,笑得温婉。
孙权大抵以为乔陌会想开,会想透这一切是为了她好。但是就像吴老夫人以为娶了谢淑慎是对孙权好一样,于她而言,是惨白无力的借口而已。
扬帆,船渐行渐远。
乔陌扶着孙尚香进入到船舱内,才敢放声大哭。
诀别时应该得体,哭哭啼啼地不成样子,她不那样做。至少应该留一个好的记忆。
孙尚香看见她哭得这般悲怆,才明白了乔陌不是监视她,押送她的。
快到公安的时候,乔陌对孙尚香告别。
她拿出一封信给孙尚香,“烦劳郡主替我将这帛书交给主公。”
孙尚香接过来,玩味似的打量这封小小的帛书,“你要离开?”乔陌颔首,眼神中含着三分笑意和解脱,“是。”
孙尚香有点唏嘘,“我以为,即使众人散去,二哥众叛亲离,也会有你在侧。”
“郡主高看我了,我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乔陌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如沐浴春风,“自古以来,大抵王侯将相都只是行鸟尽弓藏之举,但主公——”她稍微停顿一下,“主公拿着人最柔软的地方当长矛和盾牌,一次次地,谁经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