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唐挽并没有将刘思义送交官府。并不是因为她宽宏大量, 而是因为她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她很想知道在刘思义的笔下,将会怎样描写唐府这一段故事。
刘思义也果然没有让唐挽失望。紧接着的这一期天华京报,在京城掀起了一阵购买的狂潮。发报不过三日,销量已经破万。甚至还有外地的书商专门进京来购买。
“《议首辅疑云再起, 唐东阁志在必得》,”孙钊气得面色涨红,将报册狠狠扔在桌上, “这人在胡乱写些什么!两党之间刚刚安定下来, 这就又开始挑拨!”
此时东阁党的小楼里人不多, 二楼的隔间里也只有他们三个。冯晋阳将报册拾起来, 粗略一翻, 笑道:“这写的,倒像个话本子一样。挺精彩。”
这上面的内容,凌霄一大早就趴在床头给唐挽读了一遍。在刘思义的笔下, 他转身成了唐府的座上宾,不仅“受邀”参加了宴会,还得到了唐阁老的亲自接见, 解答了建成一朝近十年无首辅的谜题。
文章的用词不算考究, 但胜在行文流畅,通俗易懂。刘思义不仅分析了显庆末年到建成初年朝廷面临的困局,又回顾了建成一朝的发展和变化,对两党之间时而合作时而对立的状态进行了深刻的剖析。继而大胆地畅想未来, 认为值此国富、民安、兵强、马壮的时刻, 是时候打破两党拉锯的僵局, 选出一位独当一面的首辅了。
唐挽看完,都不得不感叹,这文章写得实在漂亮。通篇没有一句点明是唐挽的原话,却又处处暗示着就是唐挽的意思。唐、谢二公争做首辅,似乎已是箭在弦上了。
“像这样胡说八道的人,就应该马上抓起来!”孙钊怒道。
“你以何理由抓他?”唐挽淡淡道,“这人是个善用文字的高手。便是告到大理寺去,也定不了他的罪。”
“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了?”孙钊问。
唐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原就是这个意思。”
官报是朝廷的喉舌,私报却是百姓的风向标。百姓们在想什么、爱看什么、期待着什么,都可以从中闻出味道。只有无能又懒惰的执政者才会一味地封禁。真正的智慧,在于引导和利用。
“老师的意思是……果真要与谢阁老一争高下了?”孙钊沉声道。
冯晋阳也摘下眼镜,看着唐挽。
唐挽负手望向窗外,道:“既然是民意所向,有何不可?”
窗外,街道纵横交错,行人步履如织。每一个市民百姓都有自己的思想,这些思想聚集起来,便是国家的意志。唐挽感知到身边的世界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新的思潮正在市井中萌发。她与她身后的内阁是创造这一切变化的推手,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推动和改变着。
通敌案的结局,便是最好的佐证。国民已产生了自主的意志,不会再被轻易地奴役裹挟。这个时候,执政者也当学会谦卑,走下高台,于百姓中寻找前进的方向。
建成九年九月十三,内阁宣布将在三个月后进行首辅大选。这是大庸历史上首次不御批、不奉诏,以廷推的方式决定内阁的掌舵人。
消息一出,天下沸腾。只因这一次能够参与廷议的不仅仅有官员,还有学者、商人、工坊主这三类人的代表,每一类各占据三个席位。他们虽然不能代表百行百业,却已是白衣阶层第一次参与到如此高规格的朝廷决策之中。
这三个行业能够获准进入,只因它们已发展得足够成熟。学政改革后,学者因思想不同而分出学派,因地域不同而分属书院,又因为学术成果不同而分为不同的学会。每一个层级都有相对严密的组织,能支持他们由下而上选出足以代表自身利益的议政官。商人和工坊主也是一样,作为最近十年来发展最为迅速的两个行业,他们也已经形成了群体,具备表达观点的能力。
至于其他尚在沉默中的“大多数”,廷议的法案中也为他们留下了入口。时光的洪流向前涌动,也许有一日又会孕育出新的群体。大庸的政|权将以最开放的心态,迎接新力量的注入。
百姓们的情绪是激荡的。从京城到地方,人人都关注着九位议政官的选举进程。政|治是少数人可以参与的,却要让多数人都能看到。
与此同时,东阁党和翰林党也陆续公布了参选人选。毫无悬念地,谢仪与唐挽这两位党首,即将迎来一场正面交锋。
同样是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同样手握大权、独当一面。两人之间的较量注定不会只停留在权术的层面上,他们真正的决战地是国策,是对大庸未来五年十年,乃至千百年的蓝景勾画。
两个党派都在竭尽全力地支持自家的党首。为了获得朝中的小党派和无党派大臣的支持,两党又须在政策上做出调整让步,这就于无意中保护了小群体的利益,保障了政策的公平。
稷下学宫的讲坛又热闹起来了。两个党派相继释放出了一些政策信息,各家学者们纷纷进行解读,引来全城百姓的围观。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许多商家趁机在门前挂上党派名称,以吸引相同立场的人入内。甚至还有人公然挂出“东阁党人一律半价”这样的牌子。
唐挽和元朗刚巧走到这间茶楼前,就被门上悬挂的横幅吸引了目光。唐挽抬起扇子一指,兴奋地说道:“半价哎,咱们进去喝口茶再走。”
“不去,”元朗道,“又不给我半价,我进去做什么。”
唐挽忍着笑意,上前挽了他,说道:“去吧去吧,我结账还不行?”一边说着,一边就将人拖了进去。
茶馆里的布局有些变化。一楼大厅除了散座之外,还特意围出了一个角落,供人清谈议政。此时正好有三五人围坐其中。唐挽觉得有趣,就没有开雅间,而是拉着元朗在就近的窗边坐了下来。
那几人看穿着都不像学生,年龄也都偏大,三十多岁的样子。唐挽细细听了一会儿,便知这几人都是各地来的客商,做完了生意也不着急回家,留在京城凑大选的热闹。
其中有一人是山东棉纱园的工坊主。山东棉纱园建成不到两年,营收惊人,仅去年一年就上缴税银四万两,几乎要赶上西北一省的收入了。
“高老板今年也赚得不少吧?”一个操着江南口音的中年男子问道,“我听说天津港开往西洋的大船,每五艘里面就有一艘装的是棉纱。”
那高老板得意地笑了笑,嘴上却仍是谦虚:“我们山东的棉纱园子大了,也不止是我一家。我不过是从大锅里面分得一杯残羹,利润还算可以,啊,也就比去年翻了一倍吧。
唐挽听着想笑。这就是商人,三句话不离一个“利”字。元朗淡淡道:“要知道你想听这个,咱们就去冯家了。”
唐挽压低声音道:“冯家现在家大业大,已算不得是一般的商人了,学不来。咱们正该多听听他们这样人的经验,将来致仕之后,也能跟着做点小营生。”
他们致仕之后自有朝廷津贴养着,哪里还用自己讨营生。元朗嗤笑一声,道:“这天下的钱都不够你挣的。”
“高老板有什么生财之道,也给我们介绍介绍?”另一人道。
高老板被捧了几句,也打开了话匣子,说道:“其实归根到底就一句话,跟着朝廷走。朝廷鼓励什么,咱们就做什么,要吃政|策的利好。比如说,两年前棉纱园对外招商的时候,好多人都在观望,只怕被官府套住了。我不管那个,我第一批进去,本地那个知县感动坏了,给了我两年的免租补贴。算算,租金一年一千两,这里外里等于赚了两千两;
“啊,去年,官府推广纺纱机改良,别家嫌贵不愿意换,我又是第一个响应,换了一水儿的新机器。那新纺纱机就是好啊,以前同时纺两锭,现在可以纺十锭,还不加人工,你算算这利润是不是上去了。因为我响应得快,政府又有补贴,八千两银子机器一共才花了三千两不到。他们今年再换可就没有这样的好事咯。”
众人听得一愣,问道:“怎么你总能赶上这样的好事?”
高老板折扇一开,扇着胸口,说道:“做生意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银子,啊,生意做到最后就是人情,就是关系。谁的关系最重要?自然是当地的父母官。你在人家地头牟利,税收、交通、文书,是不是都受人家管着?现如今吏治透明,倒是没有什么混蛋官员给穿小鞋了,可是这关系也一样地要紧。”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众人便朝他凑过去。唐挽也不自觉地抻了抻脖子,引来元朗的哂笑。
“当今的内阁大臣都是做实事的人物,你且看这一层一层的政令压下来,都要地方官去实现。那些知县老爷们整日里鸡毛蒜皮还处理不过来,他们压力能不大吗?这时候,如果咱们力所能及地帮帮忙,给他们多做些政绩。一旦朝廷政|策上有什么好处,他们自然也会替咱们去争取,”高老板清了清嗓子,用一句极为经典的话做了收场,“官商勾结,自古如是!”
唐挽一拍大腿,这说的实在太好了。这样的官商勾结,才是正道。
果然商人们谈政治,比文人学者们要务实得多。这几人之所以拥护东阁党,就是因为东阁党的主张对他们有利好。至于党首是谁,他们倒不甚关心。只要能一直坚持这些利好的政策,他们就乐得追随。
旧时代里,因品格而招致天下追随的名臣,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人们更倾向于以政绩来评判官员的好坏。至于那些孤高圣洁的精神楷模,足可以向文人学者中去寻取。
唐挽忽然想起,当初花山那个带着百姓一起坚守贫穷的陈知县。像他那样的人,不是不好,只是不能再做官了。
便听元朗感慨道:“世道变了啊。”
“变了,”唐挽点头:“变得好。”
茶馆里清谈的人群渐渐散去了。唐挽和元朗又坐了不多时,也起身离开。夕阳柔和的光射在二楼的栏杆上,照亮了两个凭栏而立的身影。
“卿彦,你说唐公和谢公,谁更应当做首辅?”皇帝低声问道。
沈卿彦想了想,说道:“唐阁老渊深持重,谢阁老沉肃有方,似乎都对我大庸有益。”
“你没听清朕的问题,”皇帝含笑看了他一眼,道,“朕问的是,谁更应当做首辅。”
应当?沈卿彦蹙眉。他这段日子常伴君侧,却仍旧摸不透皇帝的脾气。他想了想,问道:“皇上以为呢?”
“你啊……”皇帝淡淡一笑,道:“皇帝怎么会有想法呢?”
言罢,转身拍着栏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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