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莫说谢仪不信, 便是吴怀自己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 也是不信的。
可耐不住林泉南言之凿凿,甚至拿出了当年的柳州户籍簿, 言明唐挽就是至和元年被贬的内阁首辅唐奉辕的女儿。林泉南指望用徐阶留下的这个秘密, 保自己的一条命。没想到命没保住,反倒成了吴怀向谢仪投出的问路石。
书房内安静极了。元朗独自坐在太师椅上,食指轻抚着光洁的下巴,陷入了沉思。他想得太过投入, 甚至忘了屏风后还有个人。
冯晋阳缓步而出,来至案前。他将茜纱灯罩摘下来, 拨动灯芯。烛光一闪, 元朗方才回过神来,眸中的深沉冷肃尚未来得及收敛, 令人望而生畏。
“你打算怎么办?”
即便刚刚听到了那么匪夷所思的消息, 冯晋阳却并不惊诧,也没有质问。仔细想来,这个问题已在他的心头盘桓了许久,今日吴怀不过是给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答案。他早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了,朝夕相处,又怎么会连对方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他只是不愿做这样的猜测。
如今不用再猜了, 冯晋阳心里倒觉得轻松不少。其实在他看来, 匡之是男是女都没什么大不了。探花的功名做不得假, 内阁阁老的身份做不得假, 他们这几十年的情谊, 更做不得假。匡之是女人,只会令他再多几分敬重。
冯晋阳又觉得,想必元朗是早就知道的了,不然也不会为她剃掉胡须。再回想从前种种,许多被忽视的蛛丝马迹,愈发清晰起来。冯晋阳不禁慨叹,这两人,当真不易。
所以他不打算追问什么。作为他们二人的朋友,冯晋阳只愿尽好自己的义务:“元朗,你要怎么做?告诉我,我帮你。”
元朗眸光闪动,沉声道:“吴怀不能留。”
所有知道匡之身份的,所有可能威胁到她性命的,一概不能留。
元朗的计划里,本没有吴怀的角色。
杀通敌的大臣,是他的安排;被太后弹劾,亦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手中握有吴鹏的口供,直指太后才是趁国难当头之时散播流言的主谋。只等着太后手下那几个虾兵蟹将推波助澜一番,他好在舆论鼎沸之际趁势反击,逼迫太后迁居深宫,为变法扫清最后的障碍。
元朗之所以要调开唐挽,只是顾念着皇帝。此事一发,元朗将与太后势同水火。他不能让皇帝同时失去两位老师。
即便皇帝因此而记恨了自己,元朗也不在意。他只要皇帝念着唐挽的好就行。
只怪这吴怀自作聪明。元朗本不想杀人,可谁让他威胁到了唐挽。
元朗沉声道:“正好趁此机会,将隐藏在宫廷中的阻碍力量,一并清除。”
冯晋阳的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你到底要做什么。”
元朗挑唇,伸手拉住冯晋阳的衣袖:“你答应我,绝不告诉匡之。”
……
莲花山的竹林中有个墓碑,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碑上既无铭文,也无落款,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北邙山人长眠于此”。
唐翊被拉来锄了半天的杂草,终于能喘口气。他用手当扇子给自己扇风,问道:“父亲,这北邙山人是谁啊?”
“是你祖父。”唐挽道。
“啊?”唐翊的态度立时恭敬了许多,丢了锄头向着墓碑下拜,“孙儿无知,祖父莫怪。”
唐挽唇边噙着一丝笑意,说道:“你祖父早就迁回老家祠堂了。这里面埋的是一方砚台。”
唐翊下拜的身子僵了僵,屁股一歪,坐在了地上。
“祖父的墓中为何会埋砚台?”唐翊问。
唐挽道:“我亦不知,有机会问问你师公。”
唐翊点点头。见唐挽正凝神擦拭着墓碑,又问道:“父亲,这‘北邙山人’可是祖父的号?”
唐挽点点头,说道:“生居苏杭,死葬北邙。这是你祖父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
苏杭千里唱繁华,北邙万冢埋英魂。生居苏杭,死葬北邙,这是千古文人侠士的梦想。
唐翊闻言想了想,却是一笑:“我倒宁愿‘生居北邙,死葬苏杭’。”
唐挽挑眉:“怎么讲?”
“生居北邙,是不愿与俗人为伍;死葬苏杭,是不愿与恶鬼为伴。”唐翊摇晃着脑袋说道。
唐挽哈哈大笑,道:“你啊,倒和你未来的老丈人投脾气。”
唐翊一怔:“父亲说谁?”
“就是……”
唐挽话未说完,就听小路尽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继而传来双瑞的呼喊:“公子,公子!”
“这儿呢!”唐挽扬声应道。
双瑞跑到唐挽面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一歪就靠在了唯一凸起的石碑上。唐翊的脸色僵了僵,道:“双瑞叔,你踩我爷爷坟头了。”
双瑞愣了愣,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头,叠声说着:“老太爷勿怪。”
唐翊忍住笑意,扛着锄头哼着歌,大步而去。
双瑞是一路跑上山来的。一脑门子汗不说,刚才那几个头磕得太实在了,额头上还沾了一片枯叶子。唐挽看他磕头磕得那么情真意切,就没忍心把墓里的真相告诉他。
“何事如此惊慌?”唐挽问。
双瑞这才刚把气喘匀。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来,说道:“小的刚从府衙那边拿到的,也不知积压了多久。我看大多是东阁党人的来信,您看看,可耽误了什么事?”
唐挽一封一封翻看,发现这些信最早的是一个多月前寄出的,最晚的也有二十余天了。因唐挽尚在休假,一切公文不能走兵部快马,只能走地方官邮,故而信封上盖满了沿途官驿的大戳。
这么短的时间内,东阁党人因何如此频繁地寄信给她?唐挽心中亦生忧虑。她从其中找出孙钊的信拆读,立时便明白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叛国案。案子证据确凿,又经三法司审理,本没有什么争议。然而涉案的人却都是徐党的旧部。联系谢阁老和徐党旧日的恩怨,难免引人遐想。
有人动心思,就自然有人动口舌。立时便有人参奏谢仪借由通敌案排除异己。麻烦的是,元朗当初抓人的确不符合司法流程。开头便不正义,结果自然引人怀疑。更麻烦的是,参奏元朗的人,是东阁党的成员。
这便引发了两党之间的争斗。渐渐地,演变成了无差别的攻击。压抑了许久的东阁党和翰林党之间的矛盾,迎来了一场集中爆发。
两党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且不可弥合。由于两党建立之初对朝政解读的角度不同,渐渐吸引了不同出身的成员,也各自引申出不同的主张。
东阁党主张集权内阁,集天下人之力,行利天下之事。少部分人的权益可以为了满足大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
翰林党则主张分权平均,不论多寡,尽数平等。一个群体,哪怕只有一个人,其利益也不得被忽视和剥夺。
在此之前,大庸国库亏空、军备乏力,可谓一穷二白。彼时两党之间的矛盾并不凸显,一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充实国库、抵御强敌之上。而今国库赤字扭转、外患解除,这两个“兄弟”一般的党派,终于有机会正视彼此之间存在的差别。
主张不同,于政策取舍之上必然会产生摩擦。这一切都在唐挽的意料之中,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唐挽又觉奇怪,内阁有元朗坐镇,不该放任事态这样发展。
继而她心中又生起一丝忐忑,好像有什么要紧的细节被自己忽视了。
不论是什么,她都不能再久留了。她必须马上动身回京城。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唐挽匆匆向三位先生告辞,甚至来不及向他们解释什么。其实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仅仅是一次党争,还不至于让她这般惊慌。她总觉得这背后,当还隐藏着些别的什么。
柳州官道上,唐挽拜别三位老先生,又嘱咐了唐翊几句,转身蹬上马车。滚滚车轮消失在大路尽头,扬起十丈软红,迷蒙了送行人的双眸。
“你说那个谢仪,果真会那么做么?”赵谡眯着眼睛问道。
闫炳章一笑,道:“不信咱们就打个赌。我那女婿,是个人物。”
赵谡慨然叹道:“若真如此,他倒是比我们都有勇气。”
白圭扬眉:“这世道变了,咱们也老了。只管看着吧。”
离京时行程散漫,归来时车马如箭。在唐挽的催促下,不过十余日的功夫,他们的船已到达了天津港。
港口舟船往来,一派繁忙景象。唐挽昂然立于船头,望着眼前开阔的湖面,心中亦渐渐明朗。这一路上,她反复思索,已经渐渐明白了自己焦虑的根由。
是那些信。
船上无聊,唐挽将来信反反复复地翻看,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东阁党核心成员几乎人人都给她写了信,只有冯晋阳一人,只字片语也无。
这只有一种解释,冯晋阳亦是局中人。
“一会儿下了船,你陪着夫人就近安置,明日再走。”唐挽吩咐双瑞道。
“那公子呢?”双瑞问。
唐挽沉声道:“准备一匹快马,我连夜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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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晋阳:你们两口子能不能别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