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水眠坐在沙发上, 送她们来的卢家手下站在外头。

  对面的坐着文科系主任与严校长。

  俩人显然都有点不太适应对面坐着的两个女人。

  一可能是因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徐小姐的长相。二怕是因为这个徐小姐的“保镖”居然是个半大丫头。

  徐朝雨穿褂裙作传统打扮, 显得有些紧张,她抠着膝盖上放着的一沓文稿,四处打量这个房间。

  江水眠穿着包腿的美式裙装, 放下帽子摘了手套,先端着旁边教员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

  去年南开大学才建设在八里台,新校区不但美国那边的基金会出了钱,卢嵇好像也资助了几万块。新校区环境很好,而且从1919年建校伊始, 这所私立大学就决定了要男女同校, 这也是最早建立女生宿舍的北方私立大学。

  外头有些女学生正抱着书小跑从外头而过, 毕竟是私立大学, 学费高昂, 校服也不是廉价的阴丹士林蓝, 而是墨绿色锦缎和天鹅绒镶边的, 配着黑色的长袜和小皮鞋。

  让江水眠想起自己以前上学的时候了。

  严校长年纪很大了, 江水眠没想到招募教员也有校长出面,不过想来南开建校不久, 教员人数也不多,或许对方觉得有必要这样一一会面。

  那位文科系的主任看起来不到三十, 个子颇高, 戴眼镜,眼镜也不知道是不是摔过压过,显得有点歪, 眼镜后头内双下垂眼,眼角似乎有个被镜框挡住的泪痣,不敢直视人似的盯着桌子看。五官还算的上好看,打扮却荒唐的很。

  他因又高又瘦,显得有点爱缩着,可就这样,长褂竟然还短了一截,露出脚腕和小半条小腿来。他光脚穿着一双老木屐,一坐下来,那长褂侧面居然还跟时髦女子的旗袍似的开着衩,看出来里头穿了一条紧巴巴短一截的西装裤子。

  脖子上挂着小十字架,手腕上套着油皮核桃,手里端着个搪瓷杯,江水眠定睛看去,他手抖的厉害,杯子里的茶已经哆嗦的如惊涛骇浪了。

  严校长道:“听江小姐的意思是说,徐小姐如今在很多方面不能完全自理,有时候说话行为也如同稚子,所以没有担任教员的能力是么?只是徐小姐的文章我也读过,如果这是近期的文章,那我只能说才思敏捷,条理清晰。”

  他又道:“几年前徐小姐刚开始在报纸和刊物中发表文章的时候,相信北方的国史圈或者说文人圈内,没有人没读过徐小姐的文章。徐小姐一系列的研究资料,都是从其他周边小国的文献中引援,那些资料大家见也没见过,研究的方法更是很别出心裁。”

  江水眠道:“只是……她怕是没有个老师的样子,写出来或许行,说出来就不一定了。贵校也是多次写信,这次严校长也愿意出面接待,我们真的是十分感谢了,所以才想说一是来捐书,我们想把她家里收藏的一部分资料文献捐给你们学校,二是也来当面说明这个问题。”

  那位主任一直没有说话,抬了抬手,扶了扶眼镜,有些结巴的插话道:“呃,我想问一件可能有点失礼的事情,你是说她,她之前都不是这样,三四年前才这样的?是因为什么?”

  江水眠微笑:“确实是三四年前开始这样的。这是家事,不好说。不过跟徐小姐以前的娘家有些关系。”

  徐朝雨抱着书稿,似乎也好奇的盯着这位主任脚上的一双粗布绳木屐,打量着他乱糟糟的头发。

  主任更不敢抬头,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桌子上的搪瓷缸子里,两只手哆哆嗦嗦的梳理着头发不说话。

  严校长笑道:“哦,我一直忘了介绍。这位文科系的主任,是三年前我们从燕京大学挖过来的,叫迟林。目前担任国史,非汉语语言学和生物学三个学科的教授。”

  江水眠愣了一下:“燕京大学……迟林?你是——”

  徐朝雨歪了歪头,看向江水眠:“怎么了吗?”

  江水眠心里惊愕:徐朝雨那个笔友居然从北京跳槽到天津来了!而且朝雨看起来好像并不记得他了……

  听说当时那些信都是报社代为转交,他根本不知道徐朝雨的身份,难道是为了找到徐朝雨,才搬到天津来的?

  迟林扶了扶眼镜:“你认识我?”

  江水眠收起表情,笑道:“迟先生很有名啊。”

  迟先生勉强抬起头来,跟觉得徐朝雨的脸太灼眼似的迅速偏开头,声音跟哼哼似的问道:“所以徐小姐也知道我么?”

  徐朝雨因为并不知道这位有名的迟先生,露出窘迫的神情,脸都憋红了,半天道:“我……我不知道……”

  看她窘的头都抬不起来,迟林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嗨,我算什么啊,又不是什么清华北大的,一把年纪也没做什么像样的研究,没听说过才是应该的。要是听说过,肯定也是看杂牌小报的杂侃闲文,逗趣故事里头讲我的丢人事,不打紧不打紧。”

  倒也是,这位迟先生在文人圈里也算得上有名了。

  他学史学出身,在芝加哥大学留学期间,抛下东亚历史系的主科不学,为了言语学的选修课跑去给印第安土著整理阿塔巴斯堪语的记录,半年住在人家寨子里没出来。天天也插羽耍枪,不穿底裤的在丛林草原里逛游,被学校差点勒令退学这才出来。当时晒得浑身爆皮嘴唇干裂的迟林,言语学选修课拿了一个千古无人后无来者的高分,然后把主科给挂了。

  东亚历史系有诸多著名的研究中国极深的知名教授,对于他的缺课叛逆行为,理解为“对西方话语权下中国史观的抵抗”,但迟林逃课只有一个原因——无聊。

  后来迟林干脆放弃了史学,接着研究印第安语,出版了八部论著。各个美国大学想要再度进行印第安语的田野调查,却发现阿塔巴斯堪语之下有五六种分支,由于印第安原住民中懂得这几门语言的人年纪很大又健康状况不好,几年间纷纷去世,各个大学开始向他一个中国人求文献资料。

  甚至这些年,也依然有研究印第安语的学者坐船到中国来,向他讨教问题。

  然而很快的,迟林对印第安语的热情又稍稍减退了一些,他想琢磨那些理科的东西,又去读了生物技术,修过哲学与音乐。哲学与音乐上表现平平,只是完成了学业,在生物上倒是也有了些水平。

  回了国之后,多家大学提出邀请,他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当时看起来最豪华,最有钱,给工资也最高的燕京大学。燕京大学最早是个教会学校,他也装模作样颇不虔诚的带着十字架,手上还不忘搓着他带到印第安原住民部落去的北京老核桃串。

  那串核桃,年近八十的胡同口大爷手里的也没有迟林手里的油亮。那些北京夏天的油汗养核桃算什么,迟林手里的那串可是在奔波于丛林草原之中的原住民脖子上盘过的,每一个凹槽里都沁着大洋彼岸原始丛林里古老民族的芬芳。

  这串核桃,才是迟林心中远超博士毕业论文的伟大成就。

  不过迟林出名也是在回国后。他说话经常挤兑人,做事又荒唐,关于文人的花边新闻,一半是那些情情爱爱扯不清楚的十八角恋主角配角们贡献的,一半就是迟林这个几十年的单身狗贡献的。

  别人那半是追的抓心挠肺,天天报纸上撕逼挂石锤的连续剧。

  他就是蹲厕所的时候捏着报纸凑着天光看着嘿嘿笑的小段子。

  比如传说他在燕京大学生物学系代课的时候,觉得自己也能玩物理,溜达到同楼的物理实验室搞□□玩,不敢在实验室里点,就在放学以后去了茅厕点。他看半天没反应以为失败了,离开的时候,炸的平房大茅坑的天顶都掀飞了,崩得半个操场都是肥料,坐在草地上半夜摸黑谈恋爱的情侣学生们淋了个醍醐灌顶,靠厕所那半边操场上的青草来年都长的格外丰茂。

  比如燕京副校长因为这件事气的跳脚,跟他大吵一架,他不服,觉得自己有物理的天赋,这□□的成功代表了求学精神的胜利。副校长被他撅的肺要气炸了,大骂他顶着一双跟鱼似的傻愣眼泡子,天天就知道乱搞,不知道提高一下情商。气的迟林当场上半身扑进副校长办公室的鱼缸里,一手一条半米长乱扑腾的金龙鱼,湿着上半身跑出办公室去,回头还骂“你的宝贝鱼死了都怪你的种族歧视!”。

  副校长要追,哪里还来得及。

  第二天,办公桌上四只死鱼眼,两条半米长的熏鱼。运用解剖知识剖出来的鱼骨完完整整,恭恭敬敬的横在旁边。

  当然似乎所有的荒唐事儿都能安在迟林身上,有时候也不知道真假了。

  有人说南开大学生物实验室新买显微镜的时候,迟林为了试一试到底好不好使,把他亿万的儿子们做成涂片给学生们展示。女同学们望着镜头里的大头针,不知何物,轮流参观积极提问。

  有人说因为南开国史教室所在的那一层的男厕所,老是被几个找不准的小子搞得乱七八糟,推门迎来就一股骚味,迟林自己去打扫了之后,又怕那写年轻气盛的小子们对不准,在厕所门外写了一对“大珠小珠落玉盘,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字联贴上,横批“听雨轩”。每个小便器上头头贴了个红纸,雄浑大字写道:“小抖怡情,猛甩湿鞋。”

  南开的副校长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了,气的手抖湿鞋,却不敢找来迟林教训他。毕竟副校长养了两只鹦哥,是心头肉,让迟林蒸煮焖炖、解剖剥皮了,他都会拼命。

  迟林不肯承认:“屎尿屁的下三流事情我只因为没有预估□□威力干过一次。这倒得了,以后讲我的事儿,不跟这些污秽扯上关系,就要跟男性外部第一性征扯上关系。好似就怎么不上台面就怎么像我干的事儿!这不公平!”

  迟林还想掏出积攒多年的工资,买《大公报》半个版面,特此声明本人行为端正,绝不会在大学内行这类蹲坑笑话似的勾当。

  南开大学看他那大字报里列举了诸多上述事宜,觉得这解释的版面篇幅更大,不知道的都要知道了,实在毁我私立南开的脸面,给他拦了下来。

  迟林对待这种体制内的不公,总抱着一种“去你大爷”的莫名愤怒,不让他解释,那他就真干一回。一时间南开内鸡飞狗跳,这种抵抗一直持续到现在。

  学校不许先生打扮失礼,他就把自己的就长褂修成短袖光着脚去上课。

  学校不许师生在池塘捞鱼,他就坐在池子边上垂钓捉蛙,全用在解剖课上。

  其实徐朝雨几年前意识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完整读过那封信过。她并不知道自己通信半年多的史学知己就是迟林,否则以她的乖巧性子,怕是几年前就要破灭一回。

  迟林此刻更是抬不起头来。

  才女加美女,其实并不太多。他看着徐朝雨那些论述里事无巨细孜孜不倦的考证,就想象着一个带着酒瓶底子,脑门冒痘,可能不好看但也不丑,或许牙缝有点大但眼睛很漂亮的女人。

  就是那种中不溜水平长相的,或泼辣或有主见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长得就那样,穿的土,名声差,存款一般,配这种女人,长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相识,日子一定有趣,而且乌龟找王八,肯定谁都不会瞧不起谁。

  迟林没见到这位轻尘君,就已经预想好了。他们都差不多,那肯定也都是没人要的,俩人就肯定能结婚。以后结婚吵架,攻击对方的缺点都能先喷上半个小时,也不怕冷战没话说,互相骂完了肯定又绝望又庆幸。

  绝望自己竟然找了这么一个玩意儿结婚。

  庆幸自己这么一个玩意儿都能找人结婚。

  然后就能迅速和好,做一对庸俗、腻歪起来恶心旁边人、自娱自乐的老夫妻。

  1919年的6月,他美滋滋的想着,连以后生几个孩子,七十岁大寿的时候俩人怎么牵着手私奔去昆明都想琢磨好了。到了天津,当天召开公民大会,第二天就爆发了天津工人学生运动。

  天底下有两个地方乱起来最让上头心慌。

  一个是皇城根下的北京。那里和气惯了,老百姓无所谓惯了,爆发一次“六三”运动,就吓得北京政府抓了八百余名学生。

  二就是天津。天津几乎是北方所有政商军大佬休闲娱乐养老养小老婆的地方。英租一条街跑过去,就相当于在北洋政府的十几个当权者眼前溜了个弯。工人运动天津的诸位大佬们相当怕,六月十日运动当天,徐世昌就罢免了曹陆章三人。也有一些小范围的镇压,只是逮捕和伤亡人数远不能与六三事件相比,报纸上都甚少提及。

  然而迟林的一个朋友,就在□□时被行驶的军车所压死了。

  不是别人,正是报社的老朱。

  迟林着急忙慌的和其他朋友讨公道,办葬礼。外头徐世昌下了台他都没时间多想。只是当头七都过了,学生恢复上课,工人停止罢工,迟林在天津安顿了一阵,才忽然想起来。老朱是唯一一个见过轻尘君的人。老朱不在了,他也不可能再找到轻尘君了。

  他想尽了办法,后来才打探到以前老朱去给那位轻尘君送信,去的是英租的某某街。他在报社周边等了将近一个多月也没等到轻尘给报社发信,便去那条街上打算挨家挨户敲门问。

  只是没问到姜家。

  因姜家当时已经败落,死了好多人欠了一屁股债还被徐老视为眼中钉,他们正把那房子挂着售卖的招牌,搬到老街巷去住了。

  越没找到他就越惦记。后来因为在燕京缺课许久,他几次被勒令回校,迟林想着回了燕京也要被那死了宝贝鱼的副校长穿小鞋,还不如留在天津的大学圈内。那轻尘君肯定是天津的教员、学生——最起码也是个文人,只要在天津混,早晚有一天能看见她的文章。

  以前迟林对女人还不如对对照组果蝇感兴趣。轻尘君一下子激发了他对于所谓婚姻的无限想象力。

  迟林越酝酿越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真爱,这是灵魂相知的火花!他和轻尘君只要一见面,肯定都能在对方眼里看见天雷勾地火——

  他们就是驴肉配火烧,羊肉配孜然!

  再加上当时刚刚开校的南开大学正在四处挖教员,给的工资够迟林每天买点高价洋酒喝了,他见钱眼开,立刻决定留在天津。

  本想着,最多三五个月,就能找到轻尘君了。

  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四年。他只记得自己十几日前在办公室内翘着脚喝着茶,翻开《大公报》,就看见了一篇文笔熟悉,考证方法也颇为熟悉的文章。只是署名不再是轻尘,而是徐朝雨——

  渭城朝雨浥轻尘!这……这是轻尘君的本名!

  他登时光着脚站了起来,打翻了热茶全淋在大腿上也不自知,举着报纸,两颊发麻,忽然跌坐在椅子上作阮籍穷途之哭。

  办公室内的其他先生看多了他发神经,倒也无动于衷。

  忽然听见迟林两只大手捂脸,双肩颤抖,漏出一丝呜咽:“我可算找到你了啊媳妇!你再不出现我就要被人当成一把年纪没人要的神经病了啊!”

  办公室内无数先生昂起来,彼此交换着惊恐又好奇的眼神——迟疯子刚刚说什么?媳妇?!

  那时候敢在办公室里喊媳妇,这会儿见了面,他一个字儿也崩不出来了。

  对面坐了这样一位人物。

  跟圣母玛利亚似的后边围绕着一圈圣光对他微笑。

  他不是来拜的博士,而是她脚边顺从的羔羊。

  他的麻绳夹脚人字拖,他的勒蛋廉价西装裤,他的高开叉诱惑长马褂,都变成了赤|裸裸的笑话。

  这真是,银角大王手底下的小罗喽也妄想吃唐僧的里脊肉了。

  作者有话要说: *

  迟林大概是除了老宋老卢以外我最喜欢的男性角色了。先写个配角试试水,以后说不定想写个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低情商男主。

  *

  关于研究印第安土著语甚至让远在美国的学者来中国请教的事例,来源于“非汉语语言学之父”李方桂先生。李方桂先生大概是我最佩服的民国学者之一,听说他掌握并能做研究的语言少说有一百多种。立陶宛文、波斯文、挪威语、保加利亚语估计大家听都没有听过,他不但会,而且还会这些偏门语种的古语,是我心中神一般的语言学天才。

  而跨专业跨文理任教的事例,则来源于赵元任。四大名师之一的赵元任,撑起了小半个清华,在国内外名校任教过哲学、心理、物理、数学、普通语言学、中国音韵学、乐谱乐调西洋民间各领域的音乐学。真的是神人啊……

  **

  最后最后!可能有人看不见,但是涉及到正在写的存稿,所以还是想问一下。

  如果发糖有亲亲之类的话,大家是想芦花鸡撩一点强势一点,还是希望眠眠攻一点女王一点?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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