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24

  许妈喊着“小青子”寻过来,拽起蹲在地上的陈青亭,抬头望了一眼,惊愕:“红……宋良阁?”

  宋良阁抱着江水眠转过身来,淡淡的眉毛蹙了一下:“许妈?”

  许妈吓得脸色发白,倒退了半步,护着小青子:“你回来了——”

  江水眠耳尖的听见她低声骂了一句:“天杀的……姓宋的……”

  以宋良阁的耳聪目明不可能没听见。

  江水眠好奇的看向宋良阁,他好像说自己以前在苏州住过几年。

  宋良阁瞥了她一眼:“我回家罢了。”

  许妈如见厉鬼,半天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你、你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回来了,他们非——非砍了你的头不可!”

  宋良阁笑了笑:“能砍了我的人早死了。眠眠,跟人家打招呼。”

  许妈看见江水眠,脸色僵了僵:“这谁?”

  宋良阁微微抬下巴:“我闺女。”

  许妈脱口而出:“你闺女不早就——”

  她不敢再说了,逃也似的拉着小青子跑走。陈青亭问她,她只反反复复念叨什么“恶鬼”“遭报应”之类的话,他转过脸去,正看着宋良阁捧着那女孩儿要她骑在他肩上,那女孩儿笑了笑,手指勾着他头发,低声和他说话。

  恶鬼会有这样的面相?会养出这样的闺女?

  过了七八日,他就再见到江水眠了。

  他脑子不好使,总背不住词,今天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唱到一半忘了词,再加上有人告状说他小偷小摸,班主气急,拿藤条打了他屁股。藤条还不如棍子,打了之后弹好几下,更疼。但班主终究舍不得下狠手,轻轻几下,不至于皮开肉绽,要淤青紫肿好几天。

  班主还是心疼,给他歇了几天。许妈看屋里闷热,就支着一张藤床,把他搬到外头来,屁股上抹了药,裤子褪到膝盖。老草药黏黏糊糊的盖在屁股上一层,他羞的厉害,不肯光着屁股趴在藤床上,只得在屁股上盖了一块儿他唱戏用的旧帕子。

  他趴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书上传来几声嗤笑。

  陈青亭艰难的仰头,就看见院子里的大松树上坐着那个白净丫头。

  松树好爬,她斜着眼瞧他。

  陈青亭又激动又有点害怕,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水眠学了好一阵子苏州话,懂了点,道:“你们唱戏咿咿呀呀真吵,影响我看书了,我过来瞧瞧。”

  她从树上慢悠悠下来,几次因为腿短差点没够着落脚的树枝。

  她走近陈青亭,他想起来自己光着屁股,喊道:“你不许过来。”

  江水眠一把掀开帕子,啧啧两声:“屁股跟两个圆茄子似的。”

  陈青亭疼的动不了,脸红着:“你、你走开!”

  江水眠这几天无聊的快冒烟了,看他有趣,道:“你讨厌虫子么?”

  陈青亭那时候还老实:“嗯。恶心又吓人。”

  江水眠笑了。

  等到江水眠把捉过来的第三只知了放在他脸上的时候,陈青亭已经嚎啕大哭了。哭的带花腔,抓着藤床,屁股打颤,张嘴就变着花样的骂起来:“你走开!你拿开——你这么坏!以后鞋里趴老鼠,汤里下蜣螂!”

  她有些尴尬:“哭什么?唉,我也真无聊,在这儿欺负小孩儿有什么意思。”

  她扔掉陈青亭脸边的死知了,就要顺着松树爬回去。

  陈青亭眼泪巴巴:“你别走啊。”

  江水眠回头:“你丫还挺欠的啊。被欺负上瘾了是吧。”

  陈青亭:“我在这儿趴着快无聊死了。你跟我说说话啊。你住哪里呀?怎么过来的呀?”

  江水眠坐在树上,打发时间道:“隔壁。旁边的大院。这大松树有几根枝子靠着我们那儿。你叫小青子?”

  陈青亭一本正经:“我叫陈青亭,青山的青,沧浪亭的亭。”

  江水眠一愣。她以为唱戏的孩子都是苦孩子,也就有些“小红子”“小绿子”的名儿。

  陈青亭:“我跟班主姓。他给我起的名。你别走。我唱戏给你听。”

  他生怕江水眠走了没人跟他玩,说罢,自顾自的撅着屁股趴在藤床上唱。

  江水眠不懂戏,也一向不太能欣赏,却天然觉得好听。他一场戏,脸上神色都变得焕发,只是忽然卡壳,他顿了顿,又大哭起来。

  陈青亭:“呜啊啊啊我好笨我为什么还记不清词!”

  哭的撕心裂肺,一树的知了吓得没了声。

  江水眠:……莫不真是个傻子。

  陈青亭还在嚎:“呜呜呜你、你看起来好聪明的,你能不能帮帮我。”

  江水眠觉得自己慢吞吞从树上下来,挠了挠脑袋:“……你用白话说一遍,我先记住,等你忘词了我提醒你。”

  待到夜里,老班主心里不忍到屋里来瞧他的时候,许妈正在给他换药。换药有点疼,他泪汪汪的咬着荞麦壳枕头,老班主说老也就不到四十,白净无须,丹凤眼,个子不高,看起来傲气的很,以前也是唱了好多年。

  陈班主平日跟个仙儿似的深居简出,满屋的孩子,他对陈青亭最上心,引来戏班不少同龄孩子的妒忌。他道:“你笨也没事儿。你第二次跑去厨房里偷鸡摸狗,才是我要打你的原因。再一再二不再三,下一次我再看你偷拿一点儿东西,就是一个鸡蛋,一个包子,我都将你直接扭送到官府去。他们到时候夹断你的手指,把你掉在树上打,你也莫要喊我名字!”

  陈青亭最怕陈班主嘴里的“官府”,却不知早就没了大清的官家,吓得脸都白了:“我、我不敢了……可是,我也不笨!”

  陈班主站在陈青亭床头,听见他磕磕绊绊的把词都背下来了,脸上装出来的怒意也散了:“看来你好好学了。”

  许妈笑道:“我们小青子一点都不笨,只要肯花功夫就能学会对不对。”

  陈青亭松口放过枕头,哼唧道:“其实是阿眠教的。”

  许妈笑:“哪个阿眠?”

  陈青亭回头:“就是那个‘恶鬼’家的阿眠,她人可好了。”

  许妈变了脸色:“不许再提。”

  陈班主气笑了:“哪个恶鬼?胡说什么?”

  陈青亭告状:“他们就住我们隔壁。许妈老糊涂,见了人家就吓得不行,非跟我们说那个男的是恶鬼!”

  许妈掐了他大腿一把,脸色变了:“不许再说!”她又和缓了脸色:“……班主不知道,早几年住在这片儿的老苏州人有知道的。有个宋良阁,以前住在这儿,后来被恶鬼附身了。闹饥荒的时候,她媳妇先病死了,他就剩个闺女——”

  陈班主听是光绪三十三年的那场荒灾,竟挑了挑眉毛,坐在床上,摸着陈青亭的脑袋,道:“然后?”

  陈青亭昂头。他知道自己是那一年到陈班主身边来的。

  许妈不想说,但班主问又不能不说:“唉……他在苏州都是有钱人家,可他吸大烟败了不少,家底不如以前,就断了粮……他去找苏州为数不多还有粮的几家大财主借粮,去借粮的佃户不少,大家当然都没借到。后来他闺女饿的皮包骨头还发了烧,他就去抢了。那财主为了防那些佃户来抢,雇了不少护院,谁敢闯进来就直接打死。他就一路杀进去杀出来——”

  陈青亭合不上嘴。

  陈班主蹙着眉头:“那几年确实难过。”

  许妈:“他至于么。人家财主不肯借给他,他就差点杀了人家半家,跟血洗似的。他抢出来之后,回家给他闺女做饭,听说他上海还认识大夫,打算带小闺女去治病疗养。他一个男人死了媳妇后照顾不好孩子,就觉得花生核桃、白面饼子都是好的,给闺女喂了,孩子饿惨了,也没数,吃完了之后又喝水……活活撑死了。”

  陈班主也惊愕了。

  许妈叠了被子道:“他就疯了,魔怔的话都不会说了。那家财主恨不过,带人来捉他,好巧不巧,赶上他疯了——那一天他住的那条街就跟下了血雨似的。就算是学武,也不可能杀得了那么多人,不是恶鬼是什么!当时有人也叫他红鬼,他杀了人一身血,居然还记得洗衣服,洗的时候,半条山塘河都是红的!”

  陈青亭觉得这故事比进官府还吓人,他不肯信:“那我们之前还见着,他好得很!哪里像疯了!”

  许妈瞪他:“还不像疯了?不知道从谁家抢的闺女,回来抱着养呢!鬼心里有怨,干得出这种事儿的!看你像小丫头,也把你掠去养了!”

  陈班主信佛,却是不太信牛鬼蛇神。他道:“那你说他回来了?他之前怎么走的?”

  许妈回忆道:“他杀了人,怕官府抓,就跑山上去了,衣服破也不洗澡,就抓蛇啊鸟啊吃。还练他那些武功。后来,过了半年多吧,有个年轻军官过来找他。开着大车,带好多兵,梳洋人分头,长得就像个洋人!大家都不肯说,后来那军官要开枪杀人了,才有人说红鬼在山上。他上山去寻,没几天就背着红鬼下山,把他接走了。宋良阁坐大车走的时候,好几个大胆的都跟着跑去瞧呢!”

  陈班主比陈青亭还像个孩子,好似松了口气似的,一颗心都为这故事里的‘红鬼’拔着:“人家说不定治好了癔症,你也别乱说。”

  许妈神神秘秘:“陈班主,宋良阁回来这事儿,好多人都知道。我们可不会容他,您别掺和这事儿,过几天——过几天您就知道了。”

  过几天,陈青亭也知道了。

  他迷迷糊糊刚睡下的时候,听见几个同门师兄弟推他,提着油灯拽他起来,说要去看“捉鬼”。屋里昏暗,只有几盏油灯亮着,照亮几个孩子紧张兴奋的脸,他趿着鞋子出去,揉揉眼睛,忽然想起来:是去抓阿眠的爹爹呀!

  难道是因为他说了她爹爹住隔壁,许妈才知道去哪儿捉鬼的?

  是他告了密!

  陈青亭脸色都变了,一帮孩子从后街涌出去,正街上浩浩荡荡集结了几十号人,拿着火把,烧的路上跟夏天似的。几个人端着个竹子做的简陋轿子走在前头,轿子上两个短杆挂着彩碎布,里头坐着个黄衣服白胡子的老道士。

  轿子乱摇,老道士闭眼不说话。

  镰刀、砍柴刀和斧头在火把下熠熠生辉,像傩戏一样的场面,却少了敲锣打鼓和大家的欢笑,众人如临大敌。说是不许孩子们跟来,但想看捉鬼的孩子们不在少数,绕着队伍跑着,不敢大声笑,在彼此脸边窃窃私语。

  绕过一条街,就到了“恶鬼”的家门。

  陈青亭已经要哭出来了。是他害了阿眠。他的脑袋里全然忘了好多人都知道“恶鬼”的家在哪儿。

  门打开着,长了青苔的白门洞,里头一个影壁,被雨淋得水光油亮的影壁石雕映着火把的红光,看得出这是座大院。

  大人不敢进,先把老道士放在了门口。

  那老道手里一把青铜锈剑,直指天上,嘴里念念有词,两肩发抖,忽然对着那年年有余的石雕影壁大喝一声:“孽障!你还敢作乱人间!”

  这老道除了苏北口音有点重,其他还是很像那么回事儿。

  他舞着剑进了门,其余人才敢挤进门里去。陈青亭是孩子里最拼命地,拨开无数他眼前的屁股也挤了进去。

  院子宽敞,高堂木柱,异常干净规整。江水眠正和宋良阁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面对面吃着西瓜。她穿着一件半袖的棉麻褂子,脚上是拖鞋,宋良阁一边吃一边给她打着扇子,二人之间放了个吐籽的小铜盆。

  陈青亭吓得就要喊她名字,江水眠却转过脸来,不太吃惊的扫了一圈,踢了一脚盆子提醒宋良阁:“人来啦。”

  宋良阁还在吐籽,没抬头,那道士先哎呀呀叫了一声:“你这厉鬼,还想拿阴气扑杀我不成!我乃金丹南宗第九十八代弟子——”

  江水眠眉眼弯弯,噗嗤笑了。

  她笑的声音不小,后头几排的许妈点着脚尖看见她,打了个哆嗦,高声道:“他抱了个鬼娃娃回来!”

  江水眠瞪眼:“鬼你大爷的——”

  刚说出来,就让宋良阁伸手敲了一下脑袋。

  她吐了吐舌头,继续吃西瓜。

  宋良阁穿着草鞋,转身进了屋。众人看他不出来,以为他进去躲了,那老道率先大胆走上前来两步,黄袍一甩,手中剑尖对准江水眠,另一手拿着铃铛摇晃不止,一边绕圈一边靠近她。

  江水眠这几天闲的蛋疼,白看一场耍猴还挺高兴的。她越笑,周围人越怕,江水眠道:“你这老道到底收了多少钱,才肯来这样找事儿?”

  她哪里知道,众人找来这老道,只跟他说是厉鬼,没说这厉鬼会武功。

  宋良阁拿上朴刀奔出屋的时候,正看见那道士把刻满了咒符的剑往江水眠头上点去。他怒上眉梢,喝了一声,反手握住刀柄擦过江水眠头顶,打在那老道胸口上!

  老道手中没开刃的宝剑脱手,宋良阁凌空接住,脚勾住江水眠的马扎,将她连人带凳往后拖了一段,站在她前头。

  江水眠瞧了他背影一眼。心里虽然有点烦他的婆妈,也不肯管这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叫爹,但她知道宋良阁不论怎样都会护着她。跟他从上海离开的这段日子,也是她来到这时代后最安心的日子。

  她伸手把放西瓜的盆子拖过来,老实吃瓜。

  那老道若不是有几个人接着,差点躺倒在地上。他在几人臂弯里呕出肺一样的咳嗽,两个胳膊乱哆嗦,进怀里去掏黄符,手拿不稳,撒了一地。

  众人看见捉鬼的剑都握在了鬼手里,也有几分后怕——

  难道是这老道水平不行?

  但有一半人,心里自然清清楚楚,哪有什么红鬼恶鬼。如今没有官府,所谓的警察也不管事儿,更不可能拿五六年前的案子出来翻,宋良阁又因为曾有大户人家做后盾,连个通缉也没有——

  他们心里害怕他。想赶走他,只能靠装神弄鬼了。

  宋良阁没说话,他的朴刀刀柄和刀身一样长,刀柄上缠了个老牛皮刀鞘,他把刀鞘摘掉扔进柴堆里去,刀面一斜,映着白灯笼与红火把,耀出两色光弧来。

第21章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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