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60
“嗯,大人说得很有道理。”景玥点点头,他站起身,抬脚勾了一把木椅,撩袍子坐下,尔后笑着问道:“二位怎么称呼?”
“卑职陈洮,卑职王仞。”两人跪在地上答道。
“陈洮?”景玥挑了挑眉,他摩挲着墨玉扳指,“本王记得这名字......是顺康三十三年殿试第二名......孟阁老的学生?”
“回王爷,卑职确是顺康三十三年的榜眼。”陈洮点点头,他微微抬头,瞄了景玥一眼,见那人面带微笑,遂略微放宽了心,续道:“卑职不敢自称是孟阁老的学生,首辅大人的学生乃当今圣上,卑职只是国子监一名学士。”
闻言,在一旁优哉游哉逛牢狱的陆逊脚步一顿,他将“孟阁老”三个字细细咂摸一番,尔后垂眼看向趴伏在地上的两位监察御史。
孟拱,字延义,顺康二十年入内阁,为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讲经治学,先皇龙驭上宾,圣上登基,将他迁升为内阁首辅。
这个人陆逊很不喜欢,因为他野心太大了。
楚朝以文臣为尊,地方官、京官加起来有三万多名,这么庞大的集团,每日呈上去需要皇帝批阅的折子数以千计,皇帝一人根本忙不过来。太.祖时创立内阁,设八八六十四名内阁大学士,和一名首辅、两名次辅。他们专司为皇帝整理奏折,将百官上奏的要事、琐事汇集起来,翌日清晨去乾元殿禀述,称为“口呈”。
久而久之,内阁的权利越来越大,等到顺康年间,内阁首辅可不通过皇帝,直接批阅奏折,文官的罢黜升迁也可由其向皇帝授意决定。
因此,内阁首辅成了众文臣中权势滔天的无冕之王。
孟拱本就是长安豪门世家出身,顺康二十年以殿试状元的成绩进入内阁,又凭借孟家的人脉关系成为太子的老师,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
他原本计划等着圣上登基,自己好借机一跃成为内阁首辅,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无尽权利。怎料先帝一封托孤诏书,将蜀中就藩的安王请了过来,辅佐幼帝安定大楚,内阁被架了空。
因此孟拱恨透了安王,他表面上仍装作勤勤恳恳、铁面忠义的首辅,暗地里却和太后结了党。太后周氏也是长安的名门望族,孟拱借着周家的势力培植自己的门客,暗戳戳地和安王分庭抗礼。
这些还是不能满足他日益膨胀的野心,于是孟拱开始和北面的戎狄王庭联手,琢磨着如何蚕食掉摇摇欲坠的楚朝,自己称王。
对于这个大boss,陆逊对他的评价就一句话——一个十足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握到手里的权利。
陆逊是个资本家,他对于皇权的角逐没有多少兴趣,但是孟拱这个人已经走火入了魔,关起门来自家人折腾并不伤元气,但若是有人打开门将外狗放进来乱咬人,那损失得就不只是一家人的利益了。
私通外邦,这放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都是无法宽恕的原罪。
所以这一次,不光是为了景玥,还为了自己的底线,他都要收拾了这个丧心病狂的政.客。
想至此,陆逊回过神,他几不可闻叹口气,朝外头瞧了一眼,尔后踱步到景玥身旁,没骨头似地在他怀里坐下。
伸手拽了拽景玥的衣襟,陆逊轻声道:“注意点儿时间,咱们还要上山呢,别在这些有的没的上磨蹭。”
景玥闷笑,抬臂将人圈住,低头轻轻吮吻陆逊的薄唇,轻声道:“注意点儿形象,屋里站了这么多人呢。”
“嘶......说正事,别浪费时间。”陆逊不悦,抬眼瞪了景玥一眼。
陈洮和王仞眼观鼻口观心,在地上纹丝不动地趴伏着。
有侍卫送茶水上来,摆在桌角,景玥伸手端了,掀起杯盖瞧了瞧,又撂下,尔后一拍陆逊的屁股,“起来,咱们走。”
出了牢狱,午后的日光倾泻而下,将两人身上沾着阴潮气驱散,陆逊抬手挡着刺目的光,转头看向景玥,“早上在驿馆不是都说了袁仁是他杀么?你怎地还要拉着我过来?”
“确定一下稳妥嘛。”景玥道:“再者,咱们昨儿晚上都没留意这两个监察御史,今儿要是再不过来探探底,回去又是两眼一抹黑,想请这两人吃顿饭都找不着人。”
这话倒将陆逊给逗笑了。
他想起原书里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那些凡是和景玥打过交道的文官,大到官至二品以上、小到九品以下,只要手比较脏的,最后都以各种各样的罪名被削了职。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景玥从中“做了手脚”,只当景玥是个“扫把星”,和谁在一起吃饭,谁就倒霉。
“我发现你手段阴得很,和孟拱有一拼。”陆逊笑着去拉景玥的手,翻过掌心细细地瞧,“呀,长了一双专门杀人的手。”
景玥乐了,他将手抽回,在陆逊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尔后俯身贴在他耳畔,轻声道:“我这双手......专门用来摸你的......”
青天白日底下说浑话,搁脸皮薄的早就瞪着眼眸嗔怪了,可陆逊听着仍旧面无表情,他抬手将景玥的脸推开,“别贫了,上山要紧。”
与此同时,戚无羁带着一千军士,悄无声息地埋伏在了辽东城北面的长白山下。
溪水源源不断地从长白山上流下,灌木丛长得甚是茂密,戚无羁身着铁甲趴伏在一沟壑之中,长长地吐出口浊气。
就那么坐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摸出一缕发丝,捏在手指间轻轻摩挲。
这是他私自从陆逊发梢割下来的。
今晨陆逊将他唤到身边低声吩咐事情,散落的一部分墨发扫拂过他的手背,弄得他心跳慢了半拍,鬼使神差地,他缠了一小截青丝在食指上,尔后用薄薄的刀刃割断,悄悄藏进了袖袋中。
戚无羁眼眸轻闪,他把手拿到鼻尖,餍足地嗅了一下,陆逊的一颦一笑便浮现在了眼前。
大概是着了魔......可世间怎会有那么好看的人,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夺走了自己的精魄。
副将广泉安排好军士,猫腰走到戚无羁身边述职,一抬眼便瞧见自家总督痴迷地亲着手上的一缕发丝,瞬间惊愕在了原地。
在他印象中,总督不近女色,每日除了操练军队便是研究兵法,活得像个苦行僧,这是谁家的姑娘叫总督开了窍、坠入爱河了?
“总督?总督?”广泉伸手拍了拍戚无羁的肩膀,低声唤。
戚无羁一个激灵回过神,他手忙脚乱地将发丝放进怀中,尔后板起脸看向广泉,“甚么事?”
广泉一副“属下懂得”的表情看着戚无羁,笑道:“总督这是喜欢上哪家姑娘了?这次办完事回去,带兄弟见一见嫂子?”
戚无羁粗犷的脸顿时红得滴血,他嗫嚅半晌,瞪了广泉一眼,呵道:“甚么嫂子!本帅命你勘察四周情况,你都勘察完了?”
广泉对自家总督还是害怕大过敬重,被这一通劈头盖脸地呵斥,他那点蠢蠢欲动的八卦心登时老实了。
瘪瘪嘴,广泉正色道:“启禀总督,向西一百步有一片树林,属下已教三百军士迁了过去,北面地势高,直接通往长白的第七峪口,属下派了四百军士镇守,另外......南面的福王府,总督......属下觉着保险起见,还是派人先围了好。”
闻言,戚无羁拧起两道浓黑的眉毛,默然不语。
他想起了今晨和陆逊的对话。
“那缺漏的一亿两白银,除掉从袁仁府上稽查的两千万两,再除掉这三年给辽东八州官员发放的俸禄,起码还有五千万两银子,这一笔巨额钱财,被内阁首辅孟拱授意,经袁仁转手,再以你们辽东军为幌子,最后全都汇入了辽东福王府。”
当时日头刚爬了三竿,蝉鸣连天,可戚无羁还是觉着脊梁骨冒寒气,“福王府?这、这是要干甚么?”
陆逊伸出白玉般的修长手指,点了点笔墨圈出的数字,“这是昨晚我在查看应天府的账本时发现很可疑的账目。”
“你瞧,”他示意戚无羁去看第二行,“这一条说给辽东军添置火铳,我瞧了辽东军的账本,发现当时添置的并不是火铳,而是普通的铁戟。所以这中间起码差了五千多两银子......昨日景王爷派人秘密潜入福王府偷了账本出来,我看了一遍,刚好在这个时间段内,福王府花了近五千两银子,于长白后山修了一座猎场......明为猎场,实为训练军士的校场。”
这话说完,屋子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过了半晌,等手中的茶水都凉透了,戚无羁才哑着嗓子开口,“所以......福王和孟阁老培植私军,意图谋逆?”
陆逊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微微蹙眉思忖,他顿了顿道:“没有十足的证据不要妄下结论,现在我需要你做的,是秘密率领一千军士,埋伏在长白山下,活捉孟拱,福王那边......还是莫要动手。”
“可到时候福王突然发难围剿,辽东军背后受敌,到时候别说活捉孟拱,咱们所有人都会被福王困死在长白山。”戚无羁说道。
戚无羁问出这句话,陆逊并未回答,只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安王。
安王景玥沉吟片刻,一字一句说:“看在老福王的面子,给福王一次机会,若是他敢发兵,我便亲手杀了他。”
声音很低,刹那间戚无羁只觉浑身血液冰冷刺骨,冷汗淋漓。
广泉见自家总督又不说话,于是重复问道:“总督,福王府那边咱们要不要安排兵力?”
戚无羁猛然回神,他抬手搓了把脸,摇头道:“福王府不必安排太多兵力,派两三个斥候过去盯梢便可。”
“诺。”广泉抱拳行礼,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
·
长白山矗立在辽东北面,似一道屏障将楚朝和戎狄隔开,山上常年积雪,不论何时远远望去,总能瞧见山尖白茫茫一片,因此当地人又将此山称为“白头山”。
景玥和陆逊提足飞奔,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进了峪口,银蛇般的山路蜿蜒而上,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陆逊停了步子,他扶着一块岩石轻轻喘气,虚声道:“哎呦,不成了,咱们歇会儿。”
适才为了跟上景玥,他用了内力,结果牵动体内的附骨针,疼得险些跪趴在地上,强撑到峪口已是极限。
陆逊故作轻松地呼出口气,抬袖去沾额头的汗,那都是疼出来的冷汗,“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你以后在床上少折腾我些。”
景玥拧眉,他抬眼和陆逊对视,沉默片刻后,扯着嘴角笑了笑,“好,以后都听你的,只要你舒服就好。”
说着,他抬臂将陆逊拉进了怀中,紧紧地抱了抱。
陆逊将脸贴在景玥宽厚的胸膛上,心头翻涌起一股酸涩。
适才景玥的笑他看懂了——那是自欺欺人的安慰。爱人的不愿开口,教景玥在不断的猜疑中,逐渐意识到了某些他不愿意深想的结果。
再这么下去,两人迟早会疯掉一个。
“景承珏,我......”陆逊仰头,他用手搂住景玥的脖颈,薄唇启阖,颤抖了半天,终是将哽咽的话咽了下去,“我答应你,等这事过去,我告诉你景峻对我做了甚么,求你了,别对我那样笑......”
景玥沉着脸,他收紧搂住陆逊的手臂,俯身吻住了那人冰冷的唇,直到攫取完陆逊口中最后一丝气息,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抬手用拇指轻轻擦掉陆逊唇角的水光,他点了点头,柔声道:“好逊儿不哭,我不会让你有事......我只剩下你了。”
陆逊闭了闭眼眸,附骨针的事情不是他不想对景玥说,而是没办法开口说,因为琪玉还在景峻手上,那孩子两世都没落下好结局,他真的不想再看到琪玉被虐杀了。
当时景峻用琪玉威胁自己,只要自己敢将附骨针的事情向景玥说出一字半句,琪玉的下场便会很惨。
所以在未回到长安之前,在没有确定琪玉安全之前,他不能让景玥知道。
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陆逊平复了一下心情,尔后从景玥怀里抽身,他道:“走罢,咱们先去长白中峰,我的私事以后再谈。”
景玥略一点头,没再多问。陆逊不是受人威胁的性子,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自己,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喜欢他,敬重他,不想强迫他,所以挣扎到最后,景玥还是选择沉默。
长白山中美景甚多,沿着崎岖山路往上,乔松连片,修竹成群,又有千丈岩石层峦奇岫,花·径静窈萦深。
二人走了约莫几百丈远,拐过一道横在外头的巨岩,瞧见了三四名尸体倒在地上。
景玥和陆逊相互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快步上前查看。景玥蹲下身,单手提起一具尸体,将那人的窄袖往上一推,手腕上赫然现出一枚火焰印记,再看其他几具尸体,同样有火焰印记。
“看来他们已交上手了。”陆逊瞧了眼插在祆月教教徒胸口上的一柄长剑,挑眉道:“怎地还惊动了逍遥派?”
景玥将尸体重新丢在地上,尔后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朝左手侧一抬下颌,“那里有血迹,要瞧瞧么?”
“不去。”陆逊果断摇头,他道:“咱们的目的是赶在陆峋之前拿到千秋符,今儿你就是告诉我张桓死在了那里,我也不去。”
张桓此时正背靠在一块大岩石后草草包扎伤口,他打了个喷嚏,耸耸鼻子,低声嘟哝,“谁在咒我呢。”
话音刚落,只见三枚银梭破风袭来,张桓往地上一滚,“噗噗噗”三声响过,银梭便扎在了土地上,两名祆月教教徒围攻上来,目露凶光。
“操.他.奶.奶的!”一名彪壮的汉子吐了口血唾沫,抬臂架住一名祆月教教徒的弯刀,转头看向张桓,吼道:“你不是说咱们上山摘草药么!这他娘都快把命搭进去了,还摘屁的草药!这些龟孙儿都是甚么东西?!”
张桓抬脚踹开一人,赔笑道:“大哥莫气,这不是他们要跟咱们抢山顶的千年雪莲么?等弟兄们干死了这群人,回去重重有赏!”
正说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少年音,“你忽悠谁呢!”转头看去,眼前白袍闪动,来者执长剑,于风中静立,却是逍遥派的弟子赶到了。
段瑶和程玦背靠着背,“刷”地一下抽出长剑,寒光四起,袖摆翩飞。
“逍遥派也来采草药么?”张桓“哈哈”一笑,潇洒转身,朝两人抱拳行礼,“幸会幸会。”
“谁跟你们是一伙儿的?”段瑶翻了个不加掩饰的白眼,他从鼻孔中哼出一口气,“你们打架都打到我们逍遥派门口了,师父教我和师兄前来查看。”
张桓也不恼,只笑着作揖,“对不住,惊动了沈掌门,在下来日定登门谢罪。”
这边一通混战,站在不远处的陆峋脸色却是一阵青一阵白。
他们今日是秘密上山,前边的路还走得好好儿的,怎知到了半路,却杀出这么一帮江湖人,二话不说提刀上来就砍,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陆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扭头看向身旁的孟拱,“阁老......前头的路被他们挡住了,咱们怎么办?”
孟拱揣手冷眼看着,他的岁数已过了不惑之年,可头发依旧乌黑发亮,仅有鬓边有星点白发,儒生打扮,面相却生得甚是尖酸刻薄,细细的吊梢眉飞入发鬓,三角眼微眯,唇角下压,下颌处有一块黑痣。
“怎么办?”他重复了一句陆峋的话,默然片刻道:“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
说罢,只见他身形一闪,眨眼的功夫便跃入了混战中。
孟拱将垂在身侧的手迅速抬起,原本虚握的拳变为掌,直劈一个江湖汉子的胸膛,出手又快又狠,那汉子根本来不及闪躲,听得一声惨叫,汉子狂喷出鲜血,当场暴毙。
“不好。”张桓脸色一变,连忙向后跳开一步,他抬眼打量孟拱,咬了咬牙。
这人藏得够深,若不是今日将他逼急了,估计朝廷里那些人还以为孟阁老只是个文弱儒生。如今瞧他的武功招数,竟和瑾月无出其右,就是不知孟拱和瑾月到底谁是谁的师父。
段瑶和程玦也看出孟拱武功极高,两人对视了一眼,暗叫不妙,也纷纷跳开来。
“师兄,唤师父来。”段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