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含羞

  沈是看着他背影完全消失后,才又咳了起来。

  他咳的像肺中有血淤堵,整个人站不稳的靠在树上,而手抓在了柳长泽方才抓皱的襟口上。

  沈是低声说:“不得忧思过重……不得忧思……”

  沈是强颜欢笑了下,拍了拍胸口,正了衣袍,向宫外走去。

  诚如顺和所言,沈是很聪明。

  聪明到一些事情,再不愿意思考,也会浮出水面。

  他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比如今日在朝堂义愤填膺的说了这么多话,好不容易养的不怎么咳了,又犯了起来,宋奉安害人不浅!

  他要替天行道,喝光宋奉安珍藏的六安瓜片!

  想得是挺美。

  沈是去到宋阁老府前时,看到了他府前门庭若市的样子,除夕元宵都过多久了,这赶上来拜谢恩师的人仍是排到了街尾……

  沈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倘若宋奉安真的认出他了……

  不行,打死也不能承认。

  这又文字狱又贬崇明又是个病秧子的,不被他嘲笑至死。

  沈是沿着人群缓慢前行,新政的祸患,外戚的壮大,都是他埋下的根,他死了一了百了,把责任像甩手掌柜一样丢给了无妄的人。

  他怎么有脸见宋奉安。

  然而内阁首辅相邀,谁敢不去……

  沈是像乌龟一样踱步到门前的两个大石狮子前,心生一计,他俯身对门口侍从说:“学生请见阁老。”

  侍从也十分知礼,起身作揖道:“大人且看这一路,都是登门请见阁老的。”

  侍从伸手指了指,又说:“阁老说,众学子之心他已领,不必尊这些虚礼了,大人也请回吧。”

  沈是拱手说:“阁老厚德载物,令人敬佩。”

  侍从笑了下,便见沈是真的走了……

  侍从有些生疑,虽然阁老确实不会收礼见客,但学生自然是要站个时辰以示诚心,甚至有些都站了好几日了,博取好名声,这掉头就走的……

  还是头回见。

  侍从不解的看了他背影一会,绯红官服,身形清瘦,他突然听见沈是咳嗽了一声。

  侍从瞪大了眼,连忙追了上去:“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

  沈是左眼皮跳了下……

  然后转身,认命的点了点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侍从连声致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沈大人来……”

  “无事。”沈是打断道,他分明是自己故意不说来意的,怎么好让别人道歉;“你未见过我,便能猜出我身份,不愧是阁老府上的人,慧眼如炬。”

  “粗鄙小人,让大人见笑了。”那侍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阁老已着人泡了茶,正于雅室候着沈大人……”

  沈是更慌了,这下是逃不掉了,否则宋奉安干嘛给他一个四品官这么高礼遇……

  沈是双手在袖口里来回捏着,嘴上心不在焉的说:“劳烦你带路了。”

  沈是一进去走了没两步,那侍从便有管事来寻,他指了下路,先行离开了。

  沈是想了下他指的路,是错的,并不是直接去雅室的那条路……

  这是宋奉安在试探他?

  沈是便依言往那条错误的、需要绕很远的路走去。

  这条路九曲十八绕的,宋奉安真是不安好心,他穿了两片竹林,突然看见一个倩影飘飘的妙龄少女。

  沈是皱下眉,宋奉安府上的外室怎么会有姑娘在,他一向是丫鬟都不用的。

  沈是好奇的凑近看了下,那女子带着纯白的面纱,眉心缀着桃红花钿,半低着头,提着一只细细的紫竹勾画笔,在宣纸下画着青翠傲骨的竹林。

  沈是怔仲在原地。

  那女子比了比竹子的线条,正要落笔时,似有所感,回首相顾,一双秋水含情眸蓦然睁大,怎么会有外男在此?

  她双颊飞红,惊慌的眼有薄光流转,楚楚可人的偏过头,仓促间折过一支细长的竹枝,挡在自己耳侧,试图遮挡去来人的目光。

  沈是自知冒犯,也向后退了几步,歉声说:“学生误入,惊扰了千金,还请见谅。”

  竹间清风起,吹的满林叶片沙沙作响,与沈是如碧玉般悦耳柔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曲白雪歌,教人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女子心思一动,透过竹叶缝隙,悄悄看了一眼。

  那玉面清秀郎君半垂着头,行事妥当没有在轻薄的看她。

  她视线下滑,见他绯红一身,在竹林里十分显眼,却又毫不违和,他笔直的身姿倒有些像……

  女子低头看了下自己笔下的画,一簇簇破笋而出,枝节挺立的根骨。

  女子咬唇轻声问:“你如何知晓我是谁的?”

  千金。

  宋府千金。

  沈是若不知晓,也不至于看痴了神。

  他从前为柳长泽性子孤傲担忧,特地留意宋奉安小女儿宋知礼可久了,正想着做媒的时候,被阿良截了胡说:“太傅……坊间流传侯爷……有断袖……断袖之癖……”

  如今看来,真是滋味难明。

  一方面感慨,当初没大没小喊着沈哥哥教我工笔画的小姑娘,现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

  一方面,沈是不愿在想……

  他说:“阁老府内女眷甚少,有如此诗书气质的,想来便只有千金了……”

  宋知礼一边问,一边往竹林外的小道隐去。

  她听到误入二字,便猜到她爹的如意算盘,府内礼度甚严,哪里有不把客人带到位的道理,她问:“你原是要去何处?”

  沈是说:“雅室。”

  “莫往竹林走了,回月洞门左转便是。”说罢,宋知礼已跑了个没影。

  唯有竹林枝叶颤动。

  沈是闻言退回到了月洞门,左转?分明右转才对……

  宋知礼紧张到连自家的路都记错了么?

  这小丫头小时候古灵精怪的,没想到大了如此害羞……

  女大十八变。

  沈是往右走去了雅室。

  宋奉安见到他时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老管家引着沈是就坐,端了杯茶说:“大人到的真快。”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沈是想到不能兜穿自己身份,若按照侍从的指路他应当要走很久的,便解释说:“方才在竹林里冲撞了贵千金……”

  宋奉安突然问道:“她给你指的路?”

  “正是。”沈是颔首。

  宋奉安拊掌,同老管家相视一笑,终于也有这丫头愿意指对路的一次了。

  沈是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宋奉安不提他身份?

  宋奉安说:“沈少卿年纪轻轻,便敢于朝堂据理力争,直言不讳,免了将士背井离乡之苦,劳民伤财之孽,实属英杰才俊。”

  沈是见他扯开了话题,便警戒的顺招拆招:“阁老高看,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沈少卿过谦,若人人都能担君之忧,不受私心偏颇,又岂会有今日之争。”宋奉安端起茶,语气惆怅。

  私心?沈是本想寻人查宋奉安和付镇中今日的反常之举,闻言便直接试探道:“晚辈有一事不明。”

  宋奉安笑了下:“你是想问圣上已有拒意,而我为何还要进言?”

  沈是点头,神情凝重的说:“不仅如此,言辞也十分激烈,易教人心生怨怼,付尚书掌万千军马,阁老何必与之为敌?”

  “沈少卿在教我行事么?”宋奉安挑眉。

  “晚辈不敢”沈是说:“不过阁老一向体贤人之志业,茂端士之风规,今日行事着实令晚辈不解……”

  “你既然不解,又为何要挺身而出?”宋奉安品了口茶:“听侍从说,沈少卿一路来都有些咳嗽,进了府便没再咳过了……”

  宋奉安停顿了一下。

  沈是会意,宋奉安行事向来不会赶尽杀绝,便是已有实证,他也会把话留给对方,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朝堂无缘无故刁难人。

  沈是说:“确实是晚辈,有意为之。”

  宋奉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晚辈相信阁老为人,况且援兵一事,付尚书强硬却乏理……”

  宋奉安说:“相信?沈少卿的回答让人意外。”

  沈是正襟危坐的说:“阁老清名远扬……”

  宋奉安摆手打断了他的恭维,指了下茶说:“茶要凉了,沈少卿不品一杯?”

  沈是浮了下茶沫,倾盖抿了一口,他不知道宋奉安卖的什么药,小心回道:“此茶倒不似上次出香。”

  宋奉安有些迷糊了,他若喝不出来是正常,喝的出来,为何上次还喝错了?

  “你这个人确有些奇怪……”

  沈是心下咯噔。

  宋奉安却话锋一转:“不过不要紧,你老师那个人也奇怪,三个门生,你倒是最像他的一个。”

  “说来也有趣,小女垂髫之年时,还经常唠叨着要嫁给你老师,如今倒和你还颇有缘分,也算是冥冥注定……”

  沈是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认出他了。

  这是要说亲啊!

  沈是急忙拒道:“晚辈出身低微,德薄才疏,不敢攀千金贵德。”

  开玩笑,那可是他属意给小侯爷做的媒,怎么还说到他头上了,这都是什么事……

  宋奉安见他如此着急,以为文人羞于私情,又无攀附权贵之心,便更添几分满意。

  宋奉安同一旁老管家笑了笑。

  老管家说:“沈大人年轻面子薄,阁老何必逗他。”

  宋阁老无奈的摇摇头说:“姻缘一事,强求不得。有缘无缘,自有天意。不提这些,只是近来雨雪多,藏书阁潮了一些书,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可否劳烦沈少卿帮忙修撰一番?”

第66章 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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