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负心皆是读书人

  时至年关,偏逢多事,紫宸殿内的灯火连着亮了两夜。

  承明帝疲惫的揉了下太阳穴,吕公公马上贴心的替他揉了起来,换了安神的香,轻声说:“圣上,夜深了,歇一歇吧。”

  承明帝拿着笔舔了下朱砂说:“这两日三司审的怎么样?”

  吕公公慢慢转着指尖,想将语气说的婉转一些,“听说今日在宋阁老府上,擒到了一个奴才,说见过宋阁老特邀沈少卿在府中谈论治水图的事情……”

  吕公公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神色,见没有变动,便接着说:“又审到水部司那名洛江人士,正是宋阁老负责的那届科举进士……但三司不敢庭审宋阁老,眼下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可……”

  承明帝一把将奏折合上,他冷言:“可什么,可流言四起,秦怀那个冥顽不化的蠢货!”

  对于承明帝来说,水利图有了,谁能拿到这份殊荣,区别不大,而秦怀为了替翰林鸣冤,不顾大局,破坏了他一手扶植的制衡局面,简直是愚不可及。

  但也不完全是坏事。

  比如他知道了柳长泽开始偏帮柳家了。

  不惜替柳家将手伸到内阁。

  是因为柳长泽察觉到自己有改新政之心?

  他知道柳长泽对新政的执念,所以也知道自己和柳长泽的同舟共济,走向了同室操戈。

  承明帝深吸一口气:“去刑部把图取来。”

  逼到这个节骨眼,该下的招也下的差不多了。

  吕公公从干儿子福顺处接过两份图纸,展开在御前。

  承明帝踱步到画前,手沿着运河线游走,他指尖翩跹,像蝴蝶飞过山海,那个看起来呆呆的人,竟有这样惊世之才,以及玲珑心思。

  这便是才子吗?

  承明帝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太傅,那个病若西子,身形娇小的男人,偏偏一手扶稳了咸和初年的盛世太平。

  他再看向画作时,便多了几分爱屋及乌的欣赏。

  承明帝的指尖停在峡口不起眼的两笔处,朝吕公公问道:“派去洛江的人回信没?”

  吕公公说:“还需一日。”

  承明帝说:“传令下去,明日除夕休沐,让三司停审一日。”

  ……

  因着是涉案的人员,三司会审,没有沈是的份,他这几日上朝也没看见柳长泽,去侯府也不在。

  除夕还有宴,柳长泽不可能出远门。

  去哪里了?

  沈是在侯府呆到了暮色四合,手里把玩着令牌,陷入了茫然。

  他走出门,又问了遍小厮:“你可知侯爷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小厮说:“侯爷向来行踪不定,大人问几次,我们都是不知道的……”

  沈是有些着急。

  他估摸着从出事到现在,从洛江顶多再过两日便有音讯了。

  他必须要找到侯爷。

  他需要一个人去给李云赋送消息,也需要一个人提前把这件事情掀出来。

  但不能是宋阁老一派,因为奉安还在避嫌。

  付尚书不一定愿意蹚浑水。

  柳家就更不用说了。

  沈是拉耸的脑袋,往外走去。

  小厮给他拿上了一盏更亮堂的灯说:“大人手里的灯太暗了,拿我们侯府的吧,我们侯府灯都是特地请人做的,比皇宫的还要亮呢。”

  沈是接过,这盏灯让他的视线更清晰不少。

  他也看到了上面的一个豁口,好像是某一年什么节,他险些被石头绊倒,差点摔了时,柳长泽捉着他,摔落的那盏灯。

  他居然还记得。

  可能是从那天起,他才又和柳长泽亲近了些,不在保持着半米以外的距离。

  沈是突然问道:“还有几日除夕?”

  小厮说:“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明日便是除夕了。”

  沈是笑了笑,“谢谢。”

  他想,或许,柳长泽会在那里。

  小侯爷从前一年三节,都会来看望他的。

  ……

  太傅府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树,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但柳长泽还是最喜欢这片梨花林,虽然花已经枯萎了,但一簇簇的新雪落在枝头,又像开满了一样。

  好像开满了,那个人就能回来一样。

  他醉眼惺忪的坐在凉亭,阿良又替他温了一杯酒。

  仔细看去,地上倒了好几个酒壶,而汉白玉的桌上的几道小菜和甜品,却没有动过。

  阿良问,“侯爷,你之前让我查沈少卿身边人,是早知道有问题吗?”

  阿良其实并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他总是以提问的方式,去确认柳长泽醉酒的程度。

  但实际上,阿良觉得柳长泽根本不会醉。

  也可能是他醉了也十分清醒。

  柳长泽说:“不知。”

  阿良想,大概是醉了。

  他又问:“那侯爷为什么要帮柳家呢?”

  柳长泽端起一杯,却没有喝,他的手停在杯口打转,“有人自找死路,我当然要帮一把。”

  “柳家吗?”

  “都是。”

  阿良听不明白。

  柳长泽自顾自喝着酒,他希望再醉一点,最好能出现幻觉。

  阿良习惯了,侯爷平时只喝半壶酒,临近除夕、中秋这样的日子便不太受控制。

  朦胧的庭院里,忽然有个人打着灯过来了。

  像是在一片静谧幽暗的森林里,出现一只散发着青蓝色磷光的仙灵,误入藕花深处的仙灵。

  阿良惊呼:“沈……”

  阿良没说完,便看见柳长泽用一截手指竖在他自己的唇上。

  似乎怕惊扰了对方。

  沈是看不太远,隐约看得到人影,想走近一些再出声,万一认错了人。

  他举着长长的灯柄,如同雾里看花。

  他的眼睛被昏黄的灯照的,仿佛是一个颜色,他缓慢的向前走,大大的灯罩,挡住了他一半的脸,像从聊斋话本里跑出来摄人心魄的精怪。

  他走进时,闻到很大的酒味,但又有点香。

  他认真眨了下眼,看见一双很深情的眼睛。

  透着薄薄的水光。

  正竖着一只手指,仿佛在说“嘘,别出声”。

  沈是不解,却见身后的阿良朝他招了招手……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咚。”

  这盏灯又落在地上。

  沈是突然被柳长泽搂住了腰,他惊得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应,任由柳长泽将喝过酒后滚烫的脸颊,贴在他下腹上。

  他无措的去看阿良。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下腹上有轻微的震动,他听见一声:“我很想你……”

  沈是不知为何,心口酸的不行。

  生出很想抱住他,说“我在这里”的冲动。

  他的手不由自主放在了柳长泽头上,而后滑到肩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难过。

  他推开了柳长泽。

  阿良也重新点好了灯。

  他说:“侯爷,我是沈是。”

  柳长泽肉眼可见的皱起了眉。

  沈是有点难以呼吸,他不太舒服,于是扯着话头说:“侯爷,我找你很久了……”

  柳长泽似乎又缓和了些,沈是永远看不透。

  柳长泽挺直了身子,又端起一杯喝下,“找我做什么,你不是最擅长收拾烂摊子么……”

  沈是接过阿良的灯,推开了酒菜,将灯放在了石台两人之间,他即便是看不透,还是很想认真看看柳长泽。

  好像注视柳长泽,已经是刻在他骨头里的习惯。

  柳长泽意识到什么不对。

  他生气的说:“他怎么来这里了,阿良,什么人都能放进来太傅府的吗!”

  阿良颤颤巍巍的说:“侯爷,他有……令牌……”

  柳长泽又皱紧了眉,很烦恼的样子。

  但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收了他令牌的事情。

  他又喝了一杯。

  沈是咬了下唇,不算丰满的唇被他从鲜红咬至苍白。

  他拿起玉春酒壶,斟了两杯酒,敬了下柳长泽。

  而后微仰着颈,饮了下去。

  柳长泽扯了一边嘴角,心情微妙难言,想发火,又觉得沈是很特别。

  特别能找死。

  无视他。

  擅闯太傅府。

  还敢喝他的酒。

  罪名累累。

  “侯爷,明日便是除夕了。”沈是说。

  柳长泽说:“你想都不要想。”

  沈是疑惑地问:“侯爷知道我要做什么?”

  柳长泽把酒杯砸在桌上,玉石清脆作响。

  “你还敢提!”柳长泽说。

  柳长泽当然知道他再说祭祖的事情。

  沈是更加迷惑,他又替柳长泽斟了一杯说:“李云赋……”

  柳长泽打断道:“住口。”

  沈是讪讪收了口,他见柳长泽的面色确实更加难看了,打算在缓一下,于是殷勤的又斟了杯。

  他觉得柳长泽半醉半醒,能在醉一点点,就更好谈事了。

  柳长泽见他的手几乎和玉壶一个色泽,正倾斜着从细长的瓶口,倒出淅淅沥沥的清酿。

  沈是方才说什么?李云赋……

  柳长泽瞥下嘴,又明白过来了。

  他没喝那杯酒,而是说:“沈大人做好了两全打算,退能息事宁人,进能弃车保帅。怎么现在才来请外援,不觉得迟了么?”

  “侯爷见过掌院?”沈是愣住,柳长泽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内情的?难道也与此事有关?

  “愚蠢!”柳长泽手放在杯口转了转:“沈大人是从桃花源跑出来的吗?什么选择权都敢给别人。”

  柳长泽手指放进杯里,搅了搅:“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书读的越多的人,心越坏,越自私……”

  而后怨毒的看了他一眼。

  沈是竟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抛家弃子的负心汉。

  柳长泽这是经历了什么……

  沈是决定直入主题,咽了下口水说:“侯爷,此案我不能插手,无法入牢见到云赋兄,能否请侯爷相助,我有一语想告知他。”

  柳长泽笑了一下,声音带着浅薄的酒意说:“你想去牢里见他?”

  “对。”

  “还有一语要告诉他?”

  “是。”

  柳长泽笑出了声来。

  沈是不解。

  “不行。”柳长泽沉下脸,斩钉截铁的说。

  沈是希望以后柳长泽别喝酒了。

第44章 负心皆是读书人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盛世安完整版+番外章节

正文卷

盛世安完整版+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