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终有回响
最早将教团的旗帜插上玛伦利加城头的时候,虔诚的教士与审判官们究竟想到了什么?
他们也许想象着面对神像顶礼膜拜的教徒,想象着成为每个村庄最高点的教堂尖顶,想象着神殿仪典上热烈又不失庄重的景象——那是信仰危机到来以前的,教团最后的中兴时代。
我不曾虔诚地信仰过他们的神。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因目睹种种惨状转而变成信徒,但玛伦利加的末日的确改变了我对教团的看法:哪怕只是一点需要联想的安慰,对需要神的人而言也是有意义的。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谢谢你陪我到现在。”
不是“最后”,而是“现在”。
以洛格玛古圣殿为目的地的远征已经结束,但海格不想就此放手:那是作为教团一员完成的伟大任务。而作为“海格·索伦”,他有自己尚未实现的愿望,有过去一直不愿承认的私心。
古圣殿崩塌时,将萨缪尔从战场亡灵的战斧下推走的瞬间,海格终于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如果恨意能将二人的命运紧紧捆缚在一起,海格不介意恨下去,哪怕这只是萨缪尔达成目的的策略。但如今他再也找不回当初“毫无杂质”的恨,也无法像往常那样,强迫自己向萨缪尔施以恶言,好缓解心中挥之不去的钝痛。
事实上,他比谁都希望萨缪尔活下去。
数年前的初识之时,自称脱离托雷索家族的年轻人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明亮得让海格心生悸动。他们曾在教团的旗帜下并肩作战,成为彼此最可靠的剑与盾。
后来,为赶回鹤山庄园争夺族长之位,萨缪尔在任务途中撇下战友不辞而别,只给海格留下一个残酷的背影。
再后来,他们抱着各自的目的在玛伦利加重逢,将过去的旧怨当作不成文的契约,绞尽脑汁想让对方成为自己的棋子。
现在,乘着洋流一路向南的信标号上,飘荡着药味与海洋特有咸腥味的船舱里,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
大河之骨的破碎给世界带来了最后一场灾变,也同时将二人之间的恩怨归零。世界蛇带着它的诅咒与“祝福”远去,他们终于撇下沉重的身份与责任,以简单纯粹的姿态面对彼此。
海格从未想过,萨缪尔会因为自己的话泪如雨下,竟像是被那句简单的感谢击溃了高筑十几年的心防。
一路上,他们的躯壳与精神都已伤痕累累,也正是这些伤痕将他们带到了终点。
早已熟悉的温度在紧贴的身躯间流动,却不带往日互相折磨时的情|欲意味,只剩再平和不过的默契与释然。
海格默默收紧自己的手臂,在解下沉重镣铐的同时扣上一个温柔的枷锁。
信标号和女武神号的船医再优秀,审判官的体质再结实抗造,一度垂死的人也很难在几天内变得精神抖擞。光是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就需花费海格七分的精神,更别提维持一个别扭的拥抱了。
即便如此,海格还是强撑着不撒手,唯恐一旦有半分不留意,萨缪尔就会像落进海里的雪片一样,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海格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时候也脆弱得可笑。
他将脖颈转过四分之一圈,正好能看见萨缪尔衣领下挂着世界蛇吊坠的链条:“你是不是从没在我面前哭过?”
伏在海格肩头的人动了动,用沙哑的嗓音小声反击:“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不,我只是……很意外。”海格握着萨缪尔的肩膀,喃喃自语。“没想到你我能像现在这样对话。”
萨缪尔一向是个城府极深又要强的人。回溯早年在教团蛰伏的时期,即便被长官要求承认错误,他也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好像所有失态都与这位天生的剑术大师无关,更别提为谁落泪了。
自打记事以来,就算是对着索菲娅,萨缪尔也没哭过——他不愿让亲妹妹看到兄长的软弱,唯恐这会让她为自己担忧。
面对外人更是如此。他必须刀枪不入、毫无破绽,才能作为托雷索家族的族长生存下去。
现在,萨缪尔却毫不顾忌海格那有些扭曲的性格,也不再执着于彼此的身份,只是借用自己早就不太熟悉的方式,肆无忌惮地放纵涌上心头的情感。
不被理解的委屈,被迫孤注一掷的无所适从,已变得迟钝的罪恶感……沉积数载的阴翳被一扫而空,萨缪尔感到自己的呼吸与血流从未像现在这般顺畅。
隔着船舱的几层木墙,他们能隐约听到海上的风声。再过一会儿,信标号的水手和佣兵们就会唱起粗犷悠扬的船歌,用未经雕琢的歌声送走今天的落日。
明明还是个下不了床的重伤员,海格的话音里竟隐隐带上了萨缪尔从未听过的笑意:“你的性命从来不属于我,我也再不想和你扯那些陈年往事了。你要是总想着死在我手里,我绝对会让你不痛快。我是认真的。”
他松开臂膀,但始终没放下萨缪尔的手。
萨缪尔抓着衣袖草草抹了下脸,移开了视线:“以前怎么没见你像今天这样会说话。”
“因为直到站在世界蛇跟前,直到你把圣器劈得粉碎,直到你打算听天由命、放任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夺去你的性命……直到那时,我才看清了自己。”
海格想,自己也许比谁都自私和贪婪。他把信仰和职责看得比性命还重,可同时,他也不想放开萨缪尔的手,不想眼睁睁看着萨缪尔走向毁灭。
在救下萨缪尔的瞬间,海格也拯救了沉湎于旧日仇恨的自己。
无独有偶,用海格的剑与战场亡灵死斗的同时,萨缪尔终于挣脱了缠绕他多年的噩梦。
这一次,他没有抛下战友葬身险地。
这一次,他没有留下让他痛彻心扉的遗憾。
萨缪尔终于得以坦然地正视海格的眼睛。
“我答应你。”萨缪尔轻声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应你。”
不知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还是觉得伤口疼,海格皱起眉,又摆出了异端审判官的标准表情:“不要看谁的面子,我也不是那种随便赏脸的人。”
就算没想过接下来要如何生活,哪怕寻找生存目标都成为一种考验,总比在生死之间随波逐流要好。
至少他们都还活着,这已算是不错的结果。
萨缪尔再次擦干脸上的眼泪,故作轻松地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圣器被毁,洛格玛地区再次被封冻,教团那边怕是没法交差了。”
海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为教团鞠躬尽瘁近二十年,教团养我天经地义。破坏圣器也是以大局为重,我会和上司解释清楚。”
——反正日薄西山的教团已经没剩几个能提出异议的权威了。
他又反问萨缪尔:“你呢?不知托雷索家族的长老们是否会认可这样的选择。”
“无论那些老家伙怎么看,我也不打算回鹤山庄园了。他们执着于世界蛇与圣器的概念,却忘了信仰本应为人而生。”萨缪尔低下头,淡淡一笑。“除了几位至亲,我对这个家族没什么好留恋的。”
“那对我呢?”未经思考的追问脱口而出。海格回过神时,只见萨缪尔已被这过于坦率的问题惊得说不出话,现在就算收回也来不及了。
索求答案的意图太过直白,以至于萨缪尔露出了对他而言最接近忸怩的表情,只能用问题回避问题:“海格,现在你是否还觉得我们的相遇是个错误?”
“谁知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但从玛伦利加一路远征至此,挖出世界蛇与灾变的真相,把你从古圣殿救出来……这绝不是错误,我也不打算后悔。”
海格不由得想起圣徒罗兰德的事迹。
安顿好圣器之后,罗兰德信守了与索尔缇的约定,离开死而复生的洛格玛,一步步成为当时的教团领袖。在他毕生的努力下,教团一改过去的姿态,给大片土地带来了持续几代人的珍贵的和平。
令人惋惜的是,并非每一任教团领袖都能继承罗兰德的遗志,他与索尔缇的愿望就此搁浅了数百年。而今,海格和萨缪尔也走上了这条老路。
“你绝对猜不到外头有多冷。就像历史上的每一次冰封潮,圣器被破坏的瞬间,它残存的力量将世界带回了冬天。”萨缪尔轻轻摇头。“这就是最后的灾变。从今往后,人类将再次抓住自己命运的缰绳,可世人未必能理解我们的选择。”
海格对此不以为意:“那也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
萨缪尔讶异地笑了:“没想到你堂堂一个异端审判官,竟也会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刚榨取完家族的利用价值,就连族长都不想当的家伙也好意思说我。”
广阔寒冷的海面上,信标号就像是被海浪与北风推向南方的漂流的摇篮,船舱内却是另一番明亮温暖的景象。
而在这温暖的摇篮中,尖锐辛辣的挖苦都显得格外亲切。
正如航船上的远征者们翘首期盼春天的回归,玛伦利加的市民同样顶着灾变的心理重压,趁天气逐渐回暖,继续经营自己的生活。
总督府附近的警备尚未解除,站岗的守卫让气氛显得十分紧张,工匠已经开始修缮被烧毁的部分。
看热闹的人也少了大半:对大多数人而言,莫吉斯总督是活是死并不重要——他们甚至不太关心总督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才是最关键的。
临时减税的消息一出,因灾变再临滋生的不满情绪很快平息了不少,吕西安将军也因此摸索出了一点维持局面的门道。
路易斯站在总督府不远处的巷口,隔着守卫围起的封锁区域,远远眺望那几个被大火烧黑的方窗。窗框边的青色釉面砖曾十分亮眼,如今却被熏得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我可不是无聊到来看热闹的——他在心底默念着。
莫吉斯总督被杀的那个夜晚,贝拉夫人往自己门缝里塞了封信就走,给路易斯留下了总督府大火背后的真相,而他转手就将真相送给了烛火。
就算人们知道杀死总督的凶手是谁,路易斯也不能将这一证据公之于众。
这是他能为贝拉做的最后一件事。曾被囚于总督府的孱弱蝴蝶终于飞出沾血的牢笼,路易斯不希望她被再次卷进罪与罚的漩涡。
贝拉离开得很仓促,信里也没交代什么细节,路易斯总担心她会留下破绽——虽然她的消失本身就是巨大的疑点。因此,路易斯还是悄悄来到总督府附近,权当确认自己是否需要帮忙善后。
不出他所料,什么收获也没有。
不对,并不是“什么也没有”。
“大师。”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叫住了他。路易斯转过身,只见艾德里安怀里抱着折起的厚披风,额角还挂着汗,八成是跑过来的。
“我刚去过您家,见那儿没人,就想您也许会在总督府附近,没料到还真是这样。”艾德里安的眼睛很亮,神情却并不轻松。
路易斯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人往远离总督府的方向走:“病终于好了?”
“好了。”
“真的?”
“这次是真的。”
路易斯微微点头,又问:“什么事这么着急?你该不会是病一好就跑来找我吧?”
艾德里安停住脚步,认真地看着路易斯:“大师,我有很重要的事想问你。”
路易斯心说不妙,面上却不见波澜:“问吧。”
“那天夜里总督府发生的事,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被说中了的路易斯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艾德里安的眼睛,直看得他头皮发麻:“……大师?”
路易斯当然可以瞒过艾德里安,但他不太愿意这么干——年轻面庞上露出的恳切神情总是让他难以拒绝。如果艾德里安走上行骗的歧路,大概能利用这种气质赚的盆满钵满。
于是,路易斯只模棱两可地答道:“也许算是知道吧。”
艾德里安的善解人意几乎到了令路易斯心疼的程度:“是不方便告诉我吗?”
“我没杀人。”路易斯心想,自己明明说的是实话,却像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艾德里安却还是这么正经:“我知道不是您。”
路易斯叹了口气:“抱歉,我没什么能说的。”
其实,不需要路易斯给出明确的答案,光凭对方的态度和口径,艾德里安已经将真相猜了个七八分。这一问与其说是求知欲作祟,倒不如是为自己讨个心安。又或者说,他只是想找个理由见路易斯罢了。
既然这是路易斯的选择,艾德里安觉得不需要再去深究。他总是习惯性地相信路易斯,相信这么做会带来最好的结果。
艾德里安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好,那我就放心了。对了,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那些证物最好交给——”
“原来您在这儿啊!索菲娅夫人让我找您回去,她有些事情要交代。”
二人同时回过头,只见飞狮公馆的仆人正喘着粗气从巷口跑来,嘴里还在小声抱怨:“您到底是怎么溜出来的……”
路易斯扭头看向艾德里安,复杂的眼神分明在说:你果然是从公馆偷跑出来的。
刚要细说的正事被另一桩正事突然打断。艾德里安没有冲自己人生气的习惯,只得匆匆向路易斯道别,跟着仆人快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powder snow piano 2010 - Leaf
白学名著二连发,届到了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