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落日
市政厅的正式议席既是参与玛伦利加核心事务的前提,又被赋予了相当的象征意义。
原则上,只要能在城邦的日常运行中发挥一定作用,比如行业协会的代表,有话语权的社区长者(地下帮派的头领不在此列),他们都有机会参与市政厅会议,但参会者的身份并不是永久的,随时可能视具体情况移交给继任者。
正式议席则不然。除例行会议外,拥有这重身份的人相当于和总督府站在了一起,可以更直接、长效地干预城邦实际资源的调配(这也给他们利用规则中饱私囊创造了机会),算是真正握住了玛伦利加的权柄。
——银湾塔杂记·城邦政体与市政厅会议
寒潮降临的第二个夜晚,飞狮公馆书房的烛火迟迟没有熄灭。
索菲娅坐在桌前,相扣的十指攥得很紧,打着卷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后,晃动的烛光在她紧皱的双眉间投出颤抖的阴影。
艾德里安站在一旁,面露忧色。踌躇许久,他小心翼翼地出言宽慰:“夫人,我们还是先耐心等待信标号和鹤山庄园的消息吧,目前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
托雷索家族的代理族长依旧双眉紧锁。天降异象,就连银湾塔专攻气象研究的大学者也认为这很不自然;而从洛格玛传回消息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短期内无法获知兄长在大陆另一端的遭遇,这令她心神不宁。
她抬起头,眼神透出化不开的忧虑与疲惫:“艾德里安,我记得你有个双胞胎姐妹。”
艾德里安不知索菲娅为何问起这事,只得诚实回答:“是的,她叫克洛伊。”
“你们之间有那种……精神上的感应吗?如果一方遇到危险,另一方是否有所知觉?”
艾德里安思索片刻后答道:“应该是有的,但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奇。我们无法分享彼此的视野,更不能预知对方将要面对的事情,只是有时能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强烈情感波动。比起心灵感应,应该更接近‘默契’吧。”
索菲娅发出深深的叹息,又低下了头,向来柔美到艳丽的声音略显沙哑:“我多希望那些玄之又玄的传说是真的。可现在,我只能感到不安——我哥哥萨缪尔也许正在极度的痛苦之中。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
除了路易斯,艾德里安还没有成功安慰过比他年长的人。面对索菲娅,他也一时想不出更有效的话语。
或许让达伦出马是个不错的选择?和年幼的儿子在一起,作为母亲的索菲娅或许能暂时放下忧虑;达伦是个温柔聪明的孩子,充满稚气又不遭人嫌弃的举动总能给飞狮公馆带来欢乐。
不过,没等艾德里安想出完整的方案,索菲娅已经强迫自己调整好表情和心态,重新变回那个长袖善舞、行事果决的公馆女主人。
“无论如何,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她冷静地说。“如果这真是灾变的一部分,玛伦利加的局势很有可能发生变化。哥哥不在,但飞狮公馆好歹还有我们撑着;索伦审判官则是教团在玛伦利加真正的地方长官,说话有时比教区长还管用,他的缺席迟早是个大问题。”
灾变面前,各方力量的均衡一旦被打破,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索菲娅深吸一口气:“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说……艾德里安,我们必须做好‘萨缪尔已死’的准备。”
让她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一种残忍。索菲娅正通过对自己的残忍,顽强地撑起面对现实的意志。
“在其他人眼中,他还在鹤山庄园养病,但你我都知道真实的情况。面对公馆外的人,我们只需咬死这一点,撇清他和教团的关系。市政厅已经来过通知,明天就是紧急会议,他们肯定会拿眼下的情形大做文章。”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对灾变的认定是由银湾塔完成的。如果他们确定这次寒潮属于灾变,之后大概会提到赈灾救荒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话问题不大,就怕有人横生枝节。”索菲娅咬着唇,终于松开了交扣的十指。“明面上的事情照例由我摆平,有些暗处的问题还得麻烦你解决。”
“我明白了。”艾德里安略一欠身,就像半年前初到玛伦利加时那样,从家主手中郑重地接过这项任务。
从萨缪尔到路易斯,他们都曾不止一次提醒过艾德里安:越是在关键时刻,越要明确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来自鹤山庄园,身在玛伦利加,是托雷索家族的一员,也是飞狮公馆之主的副手——这便是艾德里安需要扮演的角色。
直觉告诉他,那个“关键时刻”大概就快到来了,他必将作出某些抉择。至于托盘上分别盛着什么,天平两端孰重孰轻,艾德里安暂且不得而知。
市政厅会议上,不出索菲娅所料,为了明确气候异变的性质,总督府特地请来了银湾塔的人。
银湾塔的学者通常不涉足政治,只会在讨论城市规划、法律修订、文化项目等专业问题时出现在大众面前,他们深奥的措辞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其他人精致入时的锦袍相比,学者们的朴素打扮(特别是那身黯淡的灰蓝色长袍)也显得相当惹眼。
当着众人的面,须发花白的学者走到临时摆出的地图架前,将一幅写满文字的大张羊皮纸展开。墨迹还是新的,柔韧的纸张泛着淡淡的油墨味,显然刚完成不久。
“这是玛伦利加地区近四十年以来的气象资料,我们将冬春换季的时间和涉及寒潮的部分摘了出来。这工程量可不小啊……”学者捋着胡须小声抱怨了一句。“粗略介绍显得不庄重,说得太细又怕你们听不懂。”
或许是觉得这些发言有鄙视自己学识的嫌疑,在场的个别贵族和商人略显不悦,嘴角不经意地往下撇,有的则发出刻意的咳嗽声。
学者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正执着地把羊皮纸翘起的一角用图钉按平。
主持会议的总督秘书清了清嗓子,提醒学者是时候进入正题了。
“先说结论的话,是的,我们只能认为这一现象可以列入灾变的范畴。”
席间一片哗然。
“虽说从上个世纪开始,其他地区就不断受到灾变影响,不是地震就是旱涝和瘟疫,可玛伦利加近十年一直风调雨顺,算得上灾变的只有无光者啊!”
“是啊,而且这段时间无光者不是已经销声匿迹了吗?”
“硬要说的话,该遭此祸事的难道不是北方那些整日打仗的国家?”
学者只觉得这些外行人聒噪。他把众人的争论直接堵了回去:“也就是我们这代人走运,还没在半岛遇上冰封潮罢了。正是因为反常,我们才把这次寒潮算进灾变里头。今年的入春时间和过去五年大体一致,之后本应稳定升温,就算有小幅降温也不至于如此。”
他指着纸上的某行字,也不管听众是否真的会细看:“你们一直待在玛伦利加这种小地方,又不屑于离开老家的温柔乡,了解其他地区的风貌,当然不理解这次寒潮有多离奇。”
“我们为什么非要出去受苦……”有人小声嘟哝。
“离我们最近的几座城市已经传来消息:他们那儿也发生了类似的现象。换句话说,这座半岛在同一个晚上突然迎来了寒潮。就是不知道库诺大陆的其他区域,比如西南和北方是否面临着同样的状况。”
艾德里安用余光观察着索菲娅的表情。她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情感的波动,只剩双瞳深处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虑。
最后,学者向众人道出沉重的结论:“毋庸置疑,两天前的那场雪,我们在暖春时节迎来的第二个‘冬天’正是灾变的一部分——让我们祈祷它成为悲剧的尾声。土地封冻,干旱,粮食减产……我们得做好应对一切灾难的准备。”
坐在会议席上的人们对这个结论早有预感,但银湾塔的“权威认证”还是像一记重锤,敲在他们早已被安逸生活驯化的心上。既是如此,日后的其他灾难怕也是无法避免。
但就在会议即将进入下一议题的时候,楚德颇具争议性的发言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各位定会嫌我唐突,但在讨论如何应对灾变之前,我们可以提前考虑‘追责’的问题。这次灾变十分特殊,它的背后……有人的影子。”
“怎、怎么可能?!”
“难道你的意思是有谁导致了这场寒潮?”
会场又是一片哗然,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楚德身上,而楚德本人恰恰非常享受置身于视线焦点的感觉。也不管这些视线是友好、崇拜还是仇视、鄙夷,他只是单纯沉迷于用自己的言行牵动别人的目光。
和“见不得光”的一面相比,楚德在人前的表现欲显得相当讽刺,堪称玛伦利加独有的黑色幽默。他胸有成竹,与安坐首席的莫吉斯总督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总督当然不打算作出任何不稳妥的发言,但他可以默许别人说出自己想说又不方便说的话。正如此时,他只需要不动声色推动会议的进程,让这位权力欲旺盛的赏金猎人继续自己的表演——反正楚德喜欢这么做。
如二人事先约定的那样,楚德将矛头直指教团:“无论是不是虔诚的信徒,相信在座各位都曾听过圣徒罗兰德与圣器的传说。但不知各位是否知道,就在几个月前,教团曾瞒着市政厅、总督府及所有玛伦利加市民,为寻找圣器派出了一支远征队。”
楚德刻意停顿了几秒,待听者将这些信息咀嚼完毕,才接着往下说:“他们打算把圣器接回玛伦利加,好让神殿再度成为半岛的信仰中心,复现几个世纪前的荣光。现在,我们也见证了这些神职者擅自接触圣器导致的后果。”
这下,原本聚集在楚德身上的目光又移到了教区长的身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身着教袍的老者满脸错愕,一时间竟连最简单的抗议都说不出口。他一向不擅长辩驳,也从未想过淡出城邦权力核心的教团会突然成为众矢之的。
向来伶牙俐齿的商会主席都结巴起来:“真、真有此事?”在玛伦利加的商人中,他是少有的坚持每月到神殿祈祷的信徒。“楚德会长,你为何知道教团的机密行动?又怎能确定眼下的灾变是他们导致的?”
“如何获知这一情报不是重点。”楚德对这样的质问早有防备。“我想还是让教区长阁下自己作出解释吧,比如证明教团并未派人寻找圣器,又或者……说出索伦审判官如今身在何处?”
他掐准了教区长无话可说。若没有其他阻力,教团将被迫接受楚德的指控,为灾变负起一部分责任——以巨额赔偿或是更极端的方式。
艾德里安的脸色变了。
察觉到侄子的反应,赶在他意气行事之前,索菲娅阻止了他。
“艾德里安,要沉住气。”她按着艾德里安的肩膀,声音轻到只能让对方听见。
——局面对己方不利,眼下必须撇清飞狮公馆与教团的关系,不能给楚德和总督留下任何把柄。
艾德里安马上领会了索菲娅的言外之意。然而目睹教区长被楚德步步紧逼、毫无招架之力,对艾德里安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市政厅会议从清晨开到了下午。黄昏时分,路易斯将艾德里安约到了城郊。他们策马而行,在一座荒废的瞭望塔边停下。
这座瞭望塔被遗弃了近百年。曾经鲜艳的红砖早已褪成了土色,外壁扒着好几层藤蔓。最里面的“原住民”因缺少阳光和养分枯萎死去,其残骸也无法从密密麻麻的新藤中掉出,只能被夹在砖墙与爬山虎之间。
瞭望塔边的野树原本枝繁叶茂,却被寒潮冻得发蔫。二人将马系在背风处,推开塔下虚掩的木门,沿着盘旋的狭窄石阶登上顶楼。
路易斯说,这座废弃瞭望塔是他的另一个“秘密基地”。
这一天半没有再下雪,吹过瞭望塔的晚风依旧带着浓烈的寒意。透过四面墙上的方窗,他们可以领略很难在玛伦利加城中看见的景致。
东面,遥远的城墙仿佛比拴马的灌木丛还要低矮;南面,河畔的农庄上空炊烟缭绕;西面,落日正沉入黯淡的群山;北面,一望无际的阔野已被薄雪覆盖。
艾德里安站在窗前遥望那半轮落日。与半年前相比,他已成熟稳重了许多,只是平淡的神色中仍隐藏着一丝微妙的焦虑。明明尚未从风寒中完全康复,身上披着厚重的外袍,却不顾路易斯的劝阻,坚决要应约来此。
瞭望塔上,艾德里安向路易斯说起了市政厅会议上的争端。
“他要求教团就此事对玛伦利加作出赔偿。”艾德里安轻咳两声。“教区长想将巨额赔款改为‘公开救济’,说这是神殿在瘟疫时期的惯例,但楚德坚持由总督府处置这笔资产。”
路易斯双眉紧锁,马上追问:“总督是什么反应?”
“总督什么也没说。最后还是银湾塔的老先生提出异议,认为不能把教团的远征行动与灾变挂钩——他觉得圣器纯属子虚乌有,那些传说不是真的。因为争议太大,这一指控被暂时搁置了。”艾德里安苦笑着摇了摇头。
楚德和总督正意图侵吞教团资产。但原因何在,难道只是他们贪图钱财,又恰好碰上了灾变这个借口?
艾德里安转过身,走向面东的窗户。余晖正将玛伦利加的城墙照得金黄。
他凝视着那段摄人心魄的金墙,轻声说:“这里的落日就像鹤山庄园的初雪一样壮美。”
将此绝景尽收眼底之时,那些勾心斗角、唇枪舌战也短暂地远离了艾德里安的脑海。
路易斯上前两步,从背后抱住了艾德里安。
“每一个日落都是如此。无数个相同的黄昏映在人类眼中,就成了神圣的‘永恒’。”
赏金猎人如是说。
作者有话要说: Horns of Hattin and the Aftermath - Andreas Waldeto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