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沉默与死亡

  将制作完的墓碑给丧主送去时,就像帮忙筹划葬礼的亲友一样,石匠也会附上一份特殊的礼物。礼物很简单,只需一块石砖,在上面凿出一条缝,埋些土壤,放进花草的种子,种子发芽的时节要和死者出生的季度呼应。

  这是玛伦利加的传统,半岛其他地区也有类似的风俗。石砖将浅浅地埋在墓碑前,寓意着嫩芽探出地面之时,逝者将无拘无束地回到阳光遍洒的世界。

  ——银湾塔杂记·逝者的城堡

  楚德看着自己染血的剑,火光中的表情阴晴不定。他平静地说明来意:“我听说有赏金猎人违背了协会的规矩,给生产极乐烟草的工坊当打手,才特意过来清理门户。”

  路易斯冷笑道:“但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杀人灭口。”

  楚德对此不置可否:“你可以问你手里的人质,看看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投向工坊主的冰冷视线无疑是在胁迫。

  路易斯的脸色变了。他勒紧工坊主的肩膀,将匕首搁得更近,低声喝道:“快说。”

  工坊主一时间进退两难:说出真相,楚德肯定会杀了他;当然,他也可以撒谎,替楚德撇清协会与工坊的关系,但要是被挟持他的人发现所言不实,他只会死得更快。

  这么一来,场面就很滑稽了,他的决定只会影响到一件事。不是死期,而是自己最终会死于谁手。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帮他跳过了这道难题:从高处射出的暗箭刺穿了工坊主的喉咙,使他当场毙命。

  路易斯和楚德同时愣住了。这一箭不仅打断了对峙,还打乱了各自的计划。他们眼睁睁看着工坊主倒下,沉重的身躯摔在地上,颈部涌出的鲜血小溪般顺着地势流淌。

  火场的另一边,艾德里安顺着绳索降落到地面,径直走向路易斯。他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走吧,科马克大师。”他轻声道。

  路易斯没有动。他皱着眉,质问艾德里安:“你这是干什么?”

  楚德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来回观察路易斯和艾德里安的脸色,最终把视线放到艾德里安身上:“……我记得你是托雷索家的新代表。你为什么会在这?和我们的‘荣誉会长’一起?”

  艾德里安没有回应楚德,只是抓住路易斯的手腕,重复了一遍:“够了,我们走吧,大师。”他只想尽快离开被火焰吞没的工坊,离开这座“制造美梦”又带来罪恶的旧造船厂。

  “……”

  ——艾德里安不会在没有指示的情况下,毫无理由地做出这种事。

  路易斯相信这一点。

  ——但为什么?难道他没听见我和楚德的对话吗?

  路易斯觉得这不可能,托雷索祖传的五感一直强到令他毛骨悚然。

  他凝视着艾德里安低垂的双眼,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和艾德里安之前发生过的“失控”竟有几分相似。

  工坊主已死,楚德也就收起了剑,冷眼看着路易斯和艾德里安。

  这两个人都不是能随便“处理”的重要角色,楚德擅长审时度势,很清楚杀掉他们可能招致什么后果——一个是不能杀,一个是不敢杀。更何况现在也没有进一步灭口的必要了。

  “……好,我们走。”路易斯终于答应了艾德里安。至于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他现在没有心情追问。

  一切都变得一团糟,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艾德里安终于松了一口气。

  经过楚德身边时,路易斯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忘了六年前的事。”说罢,他便和艾德里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燃烧的工坊。

  路易斯从三桅船酒馆的老板那借了一桶热水。

  他站在酒馆后院,头顶着冬夜稀薄的星空,脱下那身伪装用的守卫轻甲,将温度适中的热水兜头淋下,洗去一身的酒气和烟尘,随即换上早些时候寄放在这里的衣物。

  艾德里安就站在路易斯身边,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正从帽檐后沉默着注视这位赏金猎人。

  在心里的气消散之前,路易斯刻意没跟艾德里安说话。

  他抹掉脸上的水珠,深吸一口带着水雾的空气,又瞥了艾德里安一眼。

  托雷索家族的年轻人似乎想说什么。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路易斯的语气不太友善。“我可是在完成你的委托。追踪抄写员,破坏工坊,调查工坊背后的势力,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就算协会牵涉其中,我也不会留情。倒不如说,我当时正是要确认协会与工坊的关系,而你杀死了重要的证人。”

  艾德里安握着自己的手腕,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话:“可楚德会长就在那儿。即便工坊主供出了协会,他也会矢口否认。我们不差这一份供词。”

  路易斯“啧”了一声:“所以呢?”

  “……我不希望您因此与楚德进一步结仇,知道的太多可能会被协会清算。”艾德里安低下了头。“您说过,协会不敢动手。但他们会一直如此吗?如果他们对您的敌意越过了界线,那些秘密只会让您的处境更加危险。”

  路易斯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艾德里安,直到艾德里安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空气仿若被冬夜冻结。

  沉默良久,路易斯长叹一声,抬头望着星空下的薄云,缓缓说道:“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艾德里安又露出了那种十分受伤的表情。

  路易斯记得,上次对方露出这副表情,还是因为自己拒绝了他的委托——雇佣他到飞狮公馆当“保镖”的委托。

  不过这一次,艾德里安没有继续为说服路易斯而停留。他很快离开了酒馆,离开了路易斯的视线,脚步极轻、身姿矫捷,像消失在夜幕中的黑鸦。

  路易斯看着艾德里安离开,释然之余,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感伤。

  离天亮还早着。路易斯坐在酒馆后院的旧酒桶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木栅栏的格数,数完后又开始一根一根地比较栅栏尖端影子的长度。直到残月西斜,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往城市的另一端走去。

  正如路易斯没有心情回家睡觉,艾德里安也没有走远,更不打算直接回飞狮公馆。

  相反,他干了一件令自己都有些害臊的事:跟踪路易斯。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正在干的事称之为“尾行”都不为过。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趁着后半夜的城市一片寂静,将身形隐匿在建筑的阴影中,远远地跟在路易斯身后,看对方打算往何处去。

  不知为何,路易斯所走的方向似乎不太对——他径直穿过了市场,没有回自己的三层小楼,而是继续往前走。再过几条街,可就到城墙脚下了。

  艾德里安很难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

  很快,他终于知道了路易斯的目的地在哪儿。

  路易斯走进了守备队兵营边上的墓园,穿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坟茔,最终在祷告天使像附近的一面墓碑前停住了脚步。

  艾德里安站在墓园对面的巷口处远远观望。光线太暗、距离太远,他看不清路易斯的表情,也看不清路易斯面前墓碑所刻的名字。但艾德里安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躺在那墓碑下的人对路易斯非常重要,既给他带来了慰藉,又是他一部分痛苦的来源。

  ——那会是谁?

  路易斯在墓碑前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坟前的花已经谢了——这很正常,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泥土里的根系就会再度支撑起地表的枝干,那些细小的花朵又能成为这座墓碑的小小点缀。

  就在这时,艾德里安发现街角出现了一个神秘的身影。那人直奔着墓园而去,脚步又快又轻,却带着某种不自然的急切。

  几乎就在一瞬间,艾德里安推断出了那人的身份——应该是一个赏金猎人。

  而在玛伦利加,每一个赏金猎人都可以算作路易斯的敌人。

  很快,那个陌生人的诡异举动证实了艾德里安的猜测:他藏在墓园门口的石柱后,掏出一把弩,填上箭矢,准备瞄准路易斯的头颅。

  没等他摆正瞄准用的标尺,艾德里安已经冲了出去。他像一支离弦的箭,三步并作两步冲向打算暗杀路易斯的赏金猎人,左前臂一甩,从袖内暗鞘滑出的匕首即刻握在手中。

  暗杀者扣下扳机的瞬间,艾德里安用刀背向上挡开弓|弩,紧接着一个闪身,直接将暗杀者扑倒在地。偏离轨道的箭矢击中天使像翅膀的边缘,也惊动了之前毫无防备的路易斯。

  就着将暗杀者头朝下按在地上的姿势,艾德里安捡起那把弩,毫无意外地看到了赏金猎人协会的标记。对方的衣服上有火燎的痕迹和烟尘味,证明他曾经出现在那座燃烧的工坊,是楚德没来得及杀死的“漏网之鱼”。

  艾德里安被这一幕激怒了,碧绿的双眸中似有火在燃烧。不仅因为对方打算杀掉路易斯,更是因为这人是路易斯的同行,一位如假包换的赏金猎人。艾德里安压低了嗓音,厉声威胁道:“回去告诉你们协会,谁要是想对科马克大师下手,就先做好与托雷索家族为敌的准备。”

  说罢,他抓着赏金猎人的衣领站起身,将对方往旁边随手一搡,驱赶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艾德里安不想当着路易斯的面杀人。因为就在不久前,艾德里安已经这么干了一次,而路易斯看起来并不高兴,所以他眼下没有必要这么做。倒不如放这个赏金猎人回去,给协会里的每一个人传话,提醒他们不要触碰飞狮公馆的逆鳞。

  “……艾德里安。”

  是路易斯在叫他。声音干涩,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被叫到名字的艾德里安缓缓转过身,向路易斯一步步走去,不知为何感觉脚步意外的沉重。被杀意吞噬的双眼恢复了清明,但依旧带着些无法平息的愠怒:“科马克大师,我——”

  “艾德里安,小心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路易斯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抓过艾德里安的手臂,将他往自己的方向硬拉一把。空气中再度响起箭矢撕开的风声。

  射出的箭矢有三支,协会制式轻型弩一次能装的最多箭数也是三支。

  三支箭以狭长的角度各自散射开来,形成一个增加命中机会的射击面。可以淬毒,可以点火,可以绑上助燃的油瓶,也可以只用普通的铁箭——怎么活用弩具,借助它达成自己的目的,是每个赏金猎人的必修课。

  箭矢向二人飞出的瞬间,路易斯一个转身、顺势卧倒,将艾德里安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一发箭矢命中了路易斯的右肩,带着倒刺的箭镞扎进皮肉,一时间血流如注。路易斯咬牙忍住剧痛,拖着艾德里安迅速躲到雕像后,左手探到自己背后,稍微用力,折断箭矢的木杆,下半截箭尖仍留在伤处。

  中箭的路易斯喘着粗气,却还有闲心低笑两声,凑到艾德里安耳边,飞快地说了句“借你的匕首一用”,直接从艾德里安手中捞过那把又轻又薄的匕首。

  那名赏金猎人的第一次刺杀虽然失败了,但并没有如艾德里安所愿离开。相反,他竟马上卷土重来,趁着路易斯和艾德里安一时没有防备,索性杀了个回马枪。

  此时此刻,他对死亡的恐惧反而超越了恐惧本身。他重新填上箭,举着弩一步步逼近躲在雕像后的人,脚步虚浮,神经质的笑声带着绝望和癫狂:“你们毁了我的前程!工坊没了,会长也不会放过我,哈哈哈哈哈哈,反正都是死,还不如——”

  路易斯突然闪身离开了藏身处,直接出现在赏金猎人面前。他一抬手,将艾德里安的匕首当作飞刀扔了出去,正中那名赏金猎人的咽喉。赏金猎人倒在墓碑之间的小路上,未能发射的三枚箭矢还没上紧弦,松松垮垮地搭在弩边。

  墓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后肩的伤口很疼,疼得和被上刑差不多。路易斯倒吸一口凉气,扶着冰冷的墓碑缓缓蹲下。艾德里安这才缓过神,跑到路易斯身边,忐忑不安地扶着路易斯的手臂,关切的眼神中带有无法消弭的愧疚。

  艾德里安在关键时刻救了路易斯一命,路易斯则为了救艾德里安受了伤。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都需要时间捋一捋。

  “艾德里安,你这是什么表情。”路易斯叹了口气。“搞得好像我要死了似的。”

  艾德里安抿着唇,轻轻摇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表情。

  离开墓园之前,艾德里安飞快地看了一眼路易斯之前注视的墓碑。

  那上面没有墓志铭,只有一个刻得很浅的名字。月光稀薄,但借着优秀的视力,艾德里安还是能勉强看清:安妮丝·科马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Song of Silence - Marvin Kopp

第三十四章 沉默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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