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归

  我曾经在其他篇章中提到,托雷索家族介于贵族和商人之间,特殊的历史也使他们有着不寻常的家族传统。比如那套令人想起前帝国时代的族长中心制,用角斗场似的试炼决定谁是下一任掌权者。为防止权力被一支一系垄断,他们甚至不允许族长留下自己的后代。

  托雷索家族的“美德”在传统贵族看来,恐怕十分另类。作为外人,我们很难理解这种另类在多大程度上刻进了他们的骨血。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其实我一直害怕着萨缪尔,也害怕你。”

  路易斯的话完全出乎艾德里安的意料——如果说对托雷索家族或是萨缪尔心存畏惧,倒算是情有可原。至于“无毒无害”的艾德里安,他都找不到自己被害怕的理由,更何况说话的人是身为资深赏金猎人的路易斯。

  艾德里安顿时紧张起来:“大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路易斯看着停在眼前的马车,终于可以休息的马匹正低头寻找可以食用的野草。他自然察觉到了艾德里安内心的不安:“你们家族的人即便性格不同,但有一点极其相似。”

  他向艾德里安伸出手,从对方胸前轻轻捞起那枚蛇形吊坠,借着稀薄的月光看清吊坠上游走的纹路。

  这是托雷索家族的纹章,也是他们信仰的化身。

  “唯有战斗不息才能生存——这是你们的信条。在这之上还有另一层:一旦执着于特定的事物,你们的理性就会让位于无法抑制的情感,驱使自己作出危险的行动。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路易斯凝视着躺在自己掌心的吊坠。“这样的事情就在你身上发生过,你感觉到了吗?”

  艾德里安怔怔地看着路易斯,没有说话。

  路易斯直接提醒艾德里安:“就在那个矿坑里。你没听我的话,擅自迎着无光者冲了上去。”他松开艾德里安的吊坠,看那一尾游蛇落回年轻人的衣襟。“你那时的模样和平时截然不同,简直是变了个人。我可以从你的眼睛看出来。”

  路易斯一直记得那个瞬间。

  托雷索的战斗天赋不容小觑,但被激发的不只是本能,还有焚尽理性的狂热。急于在赏金猎人面前证明自己的艾德里安亦是如此,被闪过的念头左右了行动,没能冷静地判断环境和敌人的情况。

  艾德里安还年轻,是正统的托雷索族人,却在元老和族长的博弈中长成现在的模样,理所应当的利他主义和半生不熟的自我意识从两边撕扯着他的精神。若是不及时解开纠缠的困境,艾德里安的结局恐怕不会太好:要么毁灭他人,要么自我毁灭。

  路易斯害怕的正是这个——当然,他更担心本性善良的艾德里安会走向自我毁灭。

  一直刻意与艾德里安保持距离,并尝试将他推回不用面对两难抉择的立场,路易斯不过是想在自保的同时,拯救一个不应被卷入阴谋的无辜者。

  “我不会把这当做你们祖传的性格缺陷,”路易斯又说。“但刻在你们骨子里的执拗的确令我感到恐惧,特别是在看着萨缪尔作出选择之后。”

  艾德里安又一次听到了萨缪尔的名字:“叔父?”

  路易斯再次仰起头,没有回应艾德里安的目光:“萨缪尔说要去寻找古圣殿和圣器、彻底终结灾变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他也放弃了我,因为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愿意拼上已经拥有的一切,去检验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古老传说。”

  “那不是传说。”艾德里安下意识反驳。

  “也许吧。他现在找到海格作为自己的盟友,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路易斯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至于你,我暂时没发现如此强烈的执念。矿坑那次就当作突发状况,你好像自己都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危险的念头。”

  被路易斯发现了要命的破绽,艾德里安觉得甚是难堪。好在夜里对方看不清自己的脸色,艾德里安还有强装镇定的余地:“我并不嫉妒叔父——他是族长,他的才能和境界毋庸置疑。我也不想超越他。”

  虽然在撇开路易斯、冲向无光者的瞬间,艾德里安不一定是这么想的。

  路易斯笑了:“我也没说你有这个意思。”

  “我……自打跟随您一起行动,有时候,我会突然产生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想法。”艾德里安攥紧了手指。皮革质地的手套温暖厚实,却没能让他的内心回归平静。“我正是因为害怕您说的事情发生,才想着能不能离您远一点,好让这些虚无缥缈的想法消失。”

  ——这样一来,我至少不会因个人情感背叛托雷索家族的使命,也不会把您卷进自己一厢情愿的执念。

  “您之前问过我,我为什么会对您感兴趣,还问我是不是喜欢您。”艾德里安停顿了几秒。“我真的不知道。或许,我只是害怕知道答案罢了。”

  “你讨厌我吗?”路易斯平静地问。

  艾德里安几乎马上给出了答案:“一点也不。”

  路易斯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庆幸:“即便我对你做出过那种……逾越边界的行为?”

  艾德里安知道,路易斯指的是那个毫无预兆又分外短暂的吻。他陷入了思考。

  但很快,艾德里安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因此讨厌路易斯,甚至没有半点的反感。驱使他向萨缪尔提出请求的也不是厌恶,而恰是和路易斯一样的恐惧。

  他不想让自己沉湎于没有结局的情感,也不想因为托雷索的本性伤害路易斯。逃避也许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够让艾德里安赢得审视自己的空间。

  只是这一切都功亏一篑:再次遇到路易斯时,艾德里安终于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不是能用逃避和忘却解决的问题。

  “是的,我并不讨厌您。”艾德里安承认。“即便我们之间发生了那种事。”

  这一次轮到路易斯陷入了沉默。

  萨缪尔也问过他对艾德里安到底是什么态度。路易斯自然是很喜欢艾德里安的——并不是因为艾德里安和萨缪尔有血缘关系,也不是太久没过像样的感情生活,他更不可能慷慨地把爱播撒给每一个合眼缘的年轻男女。

  但每次面对艾德里安,路易斯总是会下意识地多想几步,替这个缺少利己动机又过于自制的年轻人考虑后路,即便萨缪尔并没有要求他包揽这些多余的“业务”。

  萨缪尔想让艾德里安成为路易斯的锁链,而路易斯想让艾德里安摆脱自己身上的枷锁。

  “艾德里安啊……”路易斯将这个名字念得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不仅是艾德里安着了道,路易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也怕是没能全身而退。

  他抬起手,抚过艾德里安被晚风吹得发凉的脸庞,掌侧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艾德里安顺着路易斯的动作抬眼看他,双眸里隐约倒映着月光。

  路易斯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被冬夜渐冷的野风吹散。于是,他只是半侧过身,沉静地注视艾德里安年轻的面容。被注视的一方没有像上次那样选择逃避,而是正面回应路易斯深邃的眼神。

  他们都没有说话。

  丽兹走出房门时,路易斯已经收回了手。他与艾德里安同时看向丽兹,以及她怀里抱着的大木匣。

  路易斯跳下矮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语气轻快地问她:“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丽兹低头凝视木匣上已经剥蚀的漆画,木匣与手稿的分量沉甸甸的,一只手不容易抱稳,却让她的内心感到无比踏实。自己的小小旅途抵达了终点,丽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真诚纯粹的笑容:“是的,我找到它们了。”

  这是她的父母给世间留下的痕迹,是本应属于银湾塔乃至世界的财富,也是本应回到她与祖父身边的珍宝。不仅是这些手稿,丽兹找回的还有她遗失许久的真正的“家”。

  艾德里安解下拴马绳,轻声提醒:“丽兹小姐,我们回去吧。”

  丽兹也不再执拗。她深深地点头,主动爬上了马车,与那三个空酒桶挤在一块。她一直将装有手稿的木匣抱在怀中,一刻都不愿撒手。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相视一笑,各自翻身上马。

  “这一回,你就不用躲在酒桶里糊弄守卫了。”路易斯笑着说。

  两串马蹄声再次穿过寂静的旷野,向着玛伦利加奔去。

  抵达城门时已是深夜。值岗的守卫见到马车上作男孩装扮的丽兹,在头盔底下惊讶地张大了嘴。一是为大学者的孙女这副随性的模样感到愕然,一是注意到白天的同事恐有错放丽兹出城的失职之嫌。

  “丽兹小姐?!我、我这就去馆长家里报信。”

  其中一人正打算往城里跑去,却被丽兹制止。

  “不用麻烦几位了,我现在正准备回去。”丽兹语调温和、措辞客气,似乎又变成了馆长所形容的模样,这反倒让路易斯和艾德里安有些不习惯。

  丽兹向着陪伴她取回手稿的两位“保镖”笑了一下,灵动的眼神似乎在问“你们猜哪种才是我的真实性格”。

  馆长的家为晚归的丽兹燃着灯。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停在路边,目送丽兹一步步登上通向前院的台阶,走向站在门口喜极而泣的馆长。

  路易斯看着艾德里安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决定还是不告诉他自己从丽兹那收了多少钱。

  午夜的街道基本没有人。只有在钟声响起时,换岗的守卫才会小声交谈着离开原地,坚硬的靴底叩响地面,如同赠给玛伦利加的催眠曲。

  艾德里安与路易斯在岔路口分开。一人向着市场,一人向着贵族区。

  走出几步,艾德里安停了下来。他转过身,视线跟着路易斯的背影向前移动,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科马克大师!”

  路易斯没有回头。

  他背对着艾德里安摆了摆手,权当忙碌一天后最简单的告别。

  艾德里安看着路易斯消失在街口,一如他初次饮下蜜酒,又看着路易斯离开的那个夜晚。

  翌日,艾德里安起得很晚。他没有去找路易斯,路易斯也没有来找他。

  银湾塔给飞狮公馆送来了馆长的致谢信。索菲娅这时才知道,前一天大半夜才回来的侄子还顺路帮了这么大的一个忙。

  傍晚时分,索菲娅边翻阅账本,边对例行整理票据的艾德里安说:“我们对银湾塔的学者们一向敬重,胡塔还帮他们从海外搜罗过名贵的书籍。不过我真没想到,那位馆长的孙女会这么有活力,简直令我忆起自己血气方刚的少女时代。”

  艾德里安微微一笑:“丽兹小姐的行动力太惊人了。要不是她正巧找上了科马克大师,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在不经意间提起路易斯的名号。但不知为何,与之前不同,他似乎已经没那么紧张了。

  ——是因为昨天夜里坦诚的对话吗?

  艾德里安暗自思考着。

  这时,一位信使敲响了书房的门。索菲娅迎上前去,从信使手中接过来自鹤山庄园的信笺。待信使离开,她才解开蜡封,飞快地浏览信件的内容。随后,她从桌上拿过笔,在空白处又添了两行。

  “艾德里安,又得麻烦你跑一趟了。让信鸽送还是不太保险。”索菲娅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将用绸带重新卷起的信件交给艾德里安。“把它交给萨缪尔和索伦审判官,他们应该正在神殿商讨要务。”

  艾德里安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项跑腿任务。

  和萨缪尔不同,艾德里安是光明正大地走进神殿的。他和路易斯毕竟帮教团猎杀过无光者,教警们对这位性格谦和的托雷索青年印象不错。听说他是来给审判官送信的,便直接指明了办公室所在的位置。

  艾德里安上了楼,循着教警们所指的方向走去。但在即将敲开海格办公室的房门时,艾德里安犹豫了。

  犹豫的原因难以启齿。虽然隔着一堵石墙和厚重的木门,“得益”于过人的感官,他还是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

  肢体的碰撞连带着书桌晃动的声响,急促的呼吸,还有那些被压抑在呼吸之间的片言只语。

  艾德里安不难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楼梯口附近,路过的教警好奇地问:“怎么,难道审判官不在吗?”

  艾德里安一惊,只得硬着头皮敲门:“审判官先生,我是托雷索的艾德里安。我有一封信要当面交给您。”

  屋内的异常响动马上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拉开门闩,放艾德里安进来。

  不算出乎艾德里安的意料,开门的是萨缪尔。托雷索的族长衣衫凌乱,双眼发红,肩颈处露出一点不均匀的淤青。

  面对满脸通红的艾德里安,萨缪尔神色如常,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别告诉索菲娅,不然她会直接把神殿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忙完正事继续自嗨

  Overcome the Beast Inside - Marvin Kopp

第二十五章 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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