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左副都御史, 左益昌。
竟然以死相谏,一头撞死在了官家的勤政殿!
据闻,当天左益昌求见新泰帝, 两人在殿内起了争执。随后殿内传来新泰帝的怒斥“目无纲常, 藐视君王”,左益昌大喊一声“臣愿冒死, 以尽区区!望官家垂听!望官家悔悟!”
砰地一声巨响!
赵义清几乎同时冲了进去, 只见到满地溅血,左益昌已倒地身亡。
事出之后,左益昌的那封谏书立刻传遍朝野, 文人们不敢明面讨论,私下却争相传阅。
见其中大谈新泰帝有失孝悌,德不配位,引用圣人言曰“君将拒谏则忠勇散, 善恶同则功臣倦……药石之言,良药苦口, 请官家明鉴……”
最后劝说新泰帝下罪己诏,最好能及时禅位于大皇子, 好将丑闻转为美谈。
不说督查院加班加点开展思想工作, 彻查大小御史的案牍, 其余各部门都开始严查, 生怕门下再出个左益昌那样的棒槌!
内阁的阁老们最年轻的就是首辅王志忠, 四十岁,剩下各个年老体衰, 熬着大夜愁眉不展。
“真是没想到啊!”程阁老望着刘坤那张空桌子,幽幽叹气。
裴阁老低头看着左益昌那封谏书的抄本,一脸不忍直视:“是没想到。左益昌那厮甚时候变成了个‘文死谏’的性子?想当年老夫还是他经科房师, 未见他有这般文采?”
写的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也好意思拿出来秀!
他当官这么多年,官家可以说是他最满意的一届皇帝了,人稳重勤奋,尊敬朝臣,听得进劝,还不激进!也不爱花钱!也不爱打仗!
还换一个……换一个谁知道换成个什么德性的人?大皇子那样的?
烂泥扶不上墙啊!
程阁老捋捋胡须,蹙眉道:“这桩桩件件,剑指御座,所图甚大啊。”
坐在他对面的裴阁老翻了个白眼:“你说的是废话!就问你,大皇子有这本事?”
“大皇子原本没有,”程阁老不慌不忙,“现在约莫以为自己有了。”
内阁顿时安静下来。
王志忠坐在正中间上首,一直揣着袖子出神。都这会儿了,其实也好猜,但是他实在有几点捉摸不透……他听到程阁老最后那句话,心中一凛。
说实话,他们虽然瞧不上大皇子,但大皇子毕竟是官家现在唯一活过成童的儿子,再过几年就能加冠。千亩旱地一株苗,再扶不起,那也得捧着扶着。万一这独苗出了事,他们总不能效仿前朝,捧个女帝出来吧?
这时候,可不能让这株独苗掉进坑里了!
“不行,我去见见大皇子!”他坐立难安,腾得站起来往外大步走去。
几位阁老见他一溜烟人就跑了,也都慢吞吞地起身准备下班。
“首辅大人还是年轻。”程阁老轻哼道。
裴阁老哼得比他还大声:“你可别干站岸,真要出了事,你起码还得再干十年才能告老!”
王志忠到大皇子府邸求见,熟料门人告知,说大皇子去了京郊。
首辅心里一瞬间咯噔了一下。
这时候去京郊?
他仰头看着皇子府的牌匾,顿时感到无奈。偏偏皇子并未大婚,不然他还指望一下王妃。他转身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九府衙门。”
十月初十这一夜注定难眠。
夜半三更,大皇子卫谨带着京郊大营三千人马逼近内皇宫。内城本就宵禁,街道空旷。这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一路行至内皇宫大门,黑压压的一片,才惊动了守城门的禁卫军。
卫谨并未注意到宫里诡异的安静,他带着人马行色匆匆赶往勤政殿,内心并无志得意满,表情甚至还带着惊惶。
他今晚可以说是被京郊大营的人架着来的。
虽然逼宫的决定是他下达,他也有了这样的决心,但此时此刻,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等到卫谨站在了勤政殿的大门前,他甚至感到一种荒谬。
‘我有资格站在这里吗?’
左右的将领却替他推开了朱红的大门,院子里弥漫些许的血腥气。有几个宫女是他熟悉的,他不敢去看,方才也来不及求情。
“卫谨,你出息了。”皇父坐在御座,脸上没什么表情。
卫谨一下就慌了。
他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那么左右的士兵呢?上首的皇父呢?
“父皇,您应当、应当遵从御史谏言,让位于儿臣,”他极力镇定地背出一串话,“届时您稳坐太上皇御座,国事朝政,儿臣依旧以您为尊。”
新泰帝看着前方那个年轻人。
十六,还是十七?
个头长高了,穿着皇子朝服似模似样,可瞧着自己的眼神,一直没变过。
总是那么胆小、卑怯。
他有些不忍。
“父皇……”卫谨不安地开口,这一句称呼成了他最后一句话。
下一秒,身旁的将领突然暴起,竖刀砍向了他的脖子!卫谨的身体还立在原地,从断颈处喷溅鲜血,他的脸上尤带惊愕,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御岸前。
新泰帝移开目光。
魏王就在此时从夜幕中踏入了勤政殿,一脚踩进血洼里。
“殿下。”那将领收刀回鞘,单膝跪下行礼,方才拖着大皇子的尸身退出大殿。
“大皇子谋逆,臣弟护驾来迟,”魏王恭敬地俯身,“皇兄受惊了吧?”
新泰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赵义清和吴炳胜。
“果然是你。”
魏王站直,一派坦然。
“皇兄数十年如一日提防臣弟,怎么会想不到是臣弟呢。”
新泰帝扯了扯嘴角:“我虽了解你的野心,倒不知你连亲娘都能下手。”
如果他一开始还怀疑太后和魏王合谋,如今也看明白了。太后那性子就是个小女子,也惜命得很,万没有豁出命帮扶儿子的气魄,否则十年前就轮不到他坐在这里了。
一提到太后,魏王脸上的笑意便隐去了。
新泰帝眼神复杂地看他:“太后虽然没能力帮你夺位,但也一心爱你护你,你舅舅无心争权,对你来说,却有益无害……”
他自小靠不着亲娘,也没有外家支持,父皇高高在上。可魏王和他不同,偏偏想法也不同。
难怪众人怀疑来怀疑去,最后也难以真正落到魏王身上。试问一个想夺位的亲王,又怎会除掉身为太后的亲娘和外家呢?
魏王却冷笑一声:“娘娘确实爱我护我,又有什么用?她无非是让我做个缩头乌龟!父皇在时,她不敢为我争取,令我永失王位,父皇不在了,我还得装疯卖傻,求得安身立命,凭什么?!”
“白家……”他不屑地哼笑,“白麓简直废物!不但于我无助,还拼命拖我的后腿!”天知道他看着白麓那张老脸,心里多么憎恨!
他不愿再想这些人,挥了挥袖子:“不谈他们。皇兄,大皇子可是您唯一的儿子,没了他,又德不配位,我看您这位子坐着也难安,不如还是让一让吧。”
新泰帝十分平静:“就算要让,无须急于一刻。你既然费这些功夫,无非想求一个名正言顺,想要史书一笔美名,那就等一等吧。”
魏王自然察觉新泰帝的表现冷静得不正常,但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对方要是立时就写诏书,他反而会担心有诈。他转念一想,今日不同意,明日只怕就不得不低头了。
“也好,”他笑道,“今晚皇兄痛失爱子,臣弟确不应该为难皇兄。此事,我们就明日再议。”
三千人马如潮水来,又如潮水般褪去,守在了城外。
勤政殿里静悄悄的,不过气氛并没有那么消极。
“皇爷,大皇子的尸首……”赵义清看着那颗脑袋,迟疑地问道。
新泰帝疲乏地揉了揉眉心,眼前闪过一些卫谨小时候的模样。他心里对卫谨的死,并非毫无触动,可说句实话,有限得很。
“你着人收敛吧,去找找身体,好歹让人缝合起来,有个全尸。”
赵义清招来了手下去办,他又看了看那脑袋,欲言又止。
“你想问什么?”新泰帝侧头看他。
“……大皇子,当真是皇子吗?”他忍不住问道。
人都死了,新泰帝也无心隐瞒,想了想,告诉他:“我当初在潜邸之时,身体不太好,皇后无孕,几个妾室也孕相艰难。我有心争位,无子是大过,故而用了些手段。”
其中有些阴私,他不欲告诉赵义清,以免污了对方的耳朵。
当年他本想从济民所秘密抱养一个婴孩,交给妾室充作庶子抚养。可谁知他的一妾,为了后宅争宠,竟然偷人孕子。
他确实震怒,怒过后,又不得不咬牙认下来。毕竟比起错漏百出的抱养,由他的妾室生养自然更加有保障。妾室难产死去,竟一举得男。
这么多年下来,他不愿迁怒孩子,只能无视对方。卫谨今日之死,固然有他无自知之明的原因,更多还是由于他的漠视。他当年若是有心,便有无数种法子教导卫谨安分守己,今日也不至惨死。
赵义清是聪明人,他能听出来新泰帝的语焉不详。
当然了,很多事他不必了解过深。
当前他只要知道大皇子并非新泰帝亲生的,那就足够了。
“臣观魏王言行,很是奇怪,”他摸摸下巴,“魏王似乎笃定咱们明天就会向他低头。”
吴炳胜倒抽一口气:“这魏王,难道还有后招?”
“只怪这些天边境不宁,”赵义清蹙眉,“西境就不提了,沿海倭寇猖獗,九府大部分人马都调去镇压,否则咱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新泰帝心态反而很平静。
“你以为只有京郊大营?”他摇头叹息,“这人可是忍了十年,你就看刘坤左益昌之流,藏得如此之深!文人口诛笔伐,倘若太后这次真得不好,我不退位都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他身边属于自己的势力,只有九府衙门和鹰羽卫。赵义清的九府衙门多半去了沿海,还有嘉兴等地,鹰羽卫本就是暗探,人数并不多,近卫司剩下的仪鸾卫都是花架子,也顶不上用处。
禁卫军么,只有不到两千五,还分散在各城门。
新泰帝自嘲一笑,心想,他自继位以来,延续先帝的政策,打压宦官,压制武将……到底是对是错?
仔细想想,他又不像先帝那样稳坐天下,这样的政策,导致京城内变,他竟然就毫无反抗之力。勤王的队伍都被他分散在各地,若是等褚志海这些人带着部队回来,恐怕他已经人头都落地,天下早就换个人做主了!
“解药大约明日就能送到,”赵义清宽慰他,“魏王这人吹毛求疵,夺位还想图一个完满,正好给我们一线机遇。只要太后一醒,让位的理由就站不住脚,他若想夺位,那就是谋逆。”
本朝重文轻武,文人风气鼎盛,天地君亲师日渐盛行,理学之道慢慢占据主流。假如魏王毫无怨言要篡位,文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等他上朝,督查院的御史都能撞死多半。
这也是魏王绕来绕去,想要逼迫新泰帝主动退位的缘由。
第二日无事发生。
皇城的老百姓对京城气氛十分敏感,昨天大半夜的马蹄声来回响,明摆着不正常。于是第二天集市冷冷清清,街上也没什么人行走。
朝臣们更不必说,原本要休假或是溜班的,都老老实实坐班,不串门不打听。低级官员更是早晚三炷香,恨不得混乱的局势早些明了,高级官员下了班门户紧闭,生怕有人上门。
王城终于带着解药回来了。
“标下不负众望!”他沙哑地高举双手,将精铁的药盒呈上。
新泰帝也没管他是怎么从魏王重重把守中进宫的,高兴地命他起身,“你是功臣,一路想必极为艰辛,快坐下说话!”
赵义清接过药盒,示意他坐。
“标下不辛苦,”王城如释重负,坐在吴炳胜亲自搬来的椅子上,一身狼藉,“秦大人的徒弟从万山城一路赶到嘉兴,把药引子也带了过来。我们请孙大夫连夜炮制解药,标下拿药就走,孙大夫找了人试药,若是药效有误,再带新药追赶标下。”
他连忙加了一句,“臣既然到了,想必药效应当无误。”
新泰帝还是挺信任孙子初的,赞赏地颔首。
“秦凤池可回来了?”
王城愣了一下,犹豫道:“标下赶赴京城的时候,听秦松说,秦大人和褚侍卫还困在万山城。龚千户已经带人杀了过去……标下觉得以秦大人和褚侍卫的本事,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那不就是不清楚?
新泰帝大急。
作者有话要说:君将拒谏则忠勇散,善恶同则功臣倦——《洪武大案》电视剧
新泰帝倒不是不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