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山寺
曾经盛极一时的灵山寺坐落在西山半山腰处, 海拔高,四季时节略晚于山下。
道旁成行的芍药还留有一片粉白,遥遥缀在枝头。
这一处颇有盛名的山寺空置了这些年, 却未见有破败之象。
最靠近正门的院落中有颗百年老槐, 长信天灯高高悬挂, 从前由信客系上的红绦迎着风晃悠。
孟怀曦支起身从榻边的一扇窗望出去, 眼前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提起佛道两家就暴躁的戚皇陛下,心平气和地站在一个白袍老头身前。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孟怀曦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气场甚是平和,不似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而且,这个白袍老头很眼熟。
似乎是谢不周的授业恩师——玄蕴散人?
孟怀曦揉了揉眼睛,有种错过好大一段剧情的懵逼。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戚昀为什么要在百忙中带她来这里。但目前为止, 他们不该是与谢不周的人势如水火?
那为什么他能和玄蕴散人相谈甚欢?
玄蕴散人:“有因自有果。陛下一心为民,所求自能成真。”
一心为民?
听上去像个荒谬的笑话。
戚昀只摆了手, “真人自去,朕便不相送了。”
玄蕴散人双手十合,弯身行一个佛礼,转身往石阶下走。
这个玄蕴散人也很古怪。
分明学的都是道家的本事, 晚岁却格外笃信佛理;分明还续着三千烦恼丝, 却时时以僧人自居。
戚昀目送白袍老者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散在云雾中。他没有转头,右手成拳背在身后,忽地扬声道:“站在风口上做什么?进去说。”
孟怀曦倚着门框, 并不意外。习武之人耳力过人, 发现她的动静自然是小菜一碟。
她挑挑眉,也不动:“看来陛下瞒着我不少事啊。”
戚昀用行动代替语言, 探臂将人揽入怀中,掠向屋中。
劲风知人意,连木门都带上了。
孟怀曦只觉得一阵风掠过,眨眼间又重新坐在美人榻上。
武艺该是用在这种地方吗?
寺中木屋闲置已久,自然没有地龙这种东西。
可山上温度低,由着她胡来,怕是回去就得病倒。
戚昀将她身上的围着的披风系好,叹口气,“坐好。”
孟怀曦偏生叛逆得很,赤脚踩在绒毯上,挑衅一般:“你先说,来这里做什么。”
戚昀手一顿:“猜猜?”
孟怀曦不想猜。
她半眯着眼,索性明知故问:“刚才走的人是谁?”
戚昀也不拆穿,笑了笑:“玄蕴散人。”
“阿萤从前最不喜欢的……”他顿了一下,尾音上扬。“神棍?”
孟怀曦:“……”
我是想问你这些黑历史吗?
孟怀曦咳了两声,着实有些糊涂,诚然问道:“你找他来做什么?”
“我的阿萤有怫郁在心,请高人前来渡她一渡。”戚昀蹲下身来,眨了一下眼,“有用么?”
孟怀曦盘着腿窝回榻上,眼皮耸拉着,瞧着不甚精神。
这样说:“佛不渡人。”况且玄蕴散人还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和尚。
问题症结在于她接受不了用别人的性命换来的复生,哪怕是并不知情。
有因有果。
怀玺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她既受了这果,哪能轻易将前因尽数抹去?
这是一个死结。
戚昀曲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孟怀曦便想着,提不起精神,抗拒回答这个问题。
“我可以保证,阿萤的事,绝对与京中无辜丧生的稚子无关。”
戚昀半蹲在榻边,手掌挨上她盘好的高髻。
孟怀曦抬眼瞧了他一下,张了张口,又闭上嘴不说话。
“不必急着反驳我。”戚昀笑了一声,“原因很简单,其一,时间对不上。阿萤重回故里的时间,比那道观建立可早上许多。”
“其二,若真要说天降奇迹,还轮不到他头上。”
他从前因流言迁怒僧侣,手段并不平和。
那一道人尽皆知的遣调令,原本是要屠尽上京所有僧侣道士的死令。
他那时大权在握,莫说上京一城,便是半壁山河也尽在掌中。
无人可阻。
玄蕴散人一人一马闯进营帐帐中,他只说了一句话:“若是想要长公主魂灵安息,早回人世,您就不该多造杀孽。”
戚昀不信天意昭彰,若苍天当真有眼,何故让善人,祸害遗千年?他也知道玄蕴散人不过是想稳住他,不愿见上京流血漂杵。
阴差阳错之下,却改了诏令。
她的阿萤是世界上最心软的,想必是不愿意看到养育她的上京铺满鲜血。
戚昀回过神,目光渐渐变得温和,“阿萤,相信我。”
孟怀曦沉默了。
半晌道:“你找玄蕴散人来,是为了映证他说的是假话?”
戚昀不否认,长眉轻挑:“公主殿下冰雪聪明,也信这种一戳就破的假话?”
他手掌动了动,直把小姑娘盘好的头发揉的乱糟糟的。
是那种直男式的摸头法。
孟怀曦没心情计较发髻妆容,手搭在他肩头象征性拦了拦,便狐疑道:“你真不是在骗我?”
戚昀收手回袖,轻嗤:“我骗你做什么?”
孟怀曦心想,是这样没错。心里的大石头泰半落了地,她终于有闲情打量周围,环望了一圈,又问:“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戚昀:“谢不周这些年在上京的据点。”
孟怀曦:“……?”
咱们这是在敌人的大本营里谈天说地??
戚昀仿佛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直言道:“如你所见,人跑了。”
“可有派人去追?”孟怀曦配合着干巴巴地问了句。
戚昀却摇了摇头。
“不追?!”孟怀曦真切地体验了一把何为皇帝不急太监急,眼中写满难以置信,“就这样任由这个幕后黑手逃之夭夭?”
戚昀:“不放他回去,如何率军直抵黄龙?”
孟怀曦于是冷静了。
这个人该是早就查到他们老巢所在,方才分明是在逗她玩。
且先不说其他,单这种露一半藏一半的说话方式,就很找打。
孟怀曦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她攀上戚昀的手臂,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又问:“他要逃去哪里?”
戚昀笑而不语。
薄毯一扫,像打包行李那样将她围成一个白绒绒的长卷,打横抱起,径直往山寺门口去。
四角銮铃叮铃脆响,马车驶出去好长一段距离,他方才道:“越州。”
越州……
孟怀曦从薄毯中挣出来,一时恍惚。
一提起越州这个地方,她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好像不是,总归是叫人归心似箭。
而这不是她自己的情绪,而像是这身体本身存在的。
这种感觉说起来很绕。
孟怀曦自己都觉得异常玄妙,冥冥之中她就是知道,这是原主留下的想法。
戚昀:“想一起去?”
孟怀曦摊开手帕拈起一块点心,不动声色道:“我去那里做什么。”
戚昀哦了声,“原来阿萤没有这个意思,那便算了吧。”他是很好说话的。
孟怀曦一口糕差点没噎在喉咙里,急急道:“……等等!”
戚昀递上手边凉好的茶,手掌顺着她的背脊往下抚,无奈叹道:“没人跟你抢。”
孟怀曦哼了声。
越州有什么呢?
对于原主来说,那里有父母戍守一生的边疆,有神往多年却未曾得一见的古战场。
尽管原主做了十五年的留守儿童,三四年也见不了父母一面。
他们的感情依旧是很好的。
半年前二房一家催着,孟怀曦刚刚复生尚且摸不清状况,只得草草启程,连父母的衣冠冢都未曾见过。
总归是遗憾的。
戚昀又说:“等过了夏祭宴,就该往越州举行封禅大典。”他抛出诱惑,“阿萤,想不想去?”
“大事当头,岂容玩闹?”孟怀曦皱了眉。
封禅大典何其重要,再说新朝初立,这应该是第一回也是最重要的一回典礼。
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戚昀往后靠了靠,好整以暇:“宣了那道旨,阿萤自然能够顺理成章地同我一道去。”
越州祭祀封禅。
能够和皇帝同行的,自然是一朝皇后。
孟怀曦瞬时了然,原来他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几乎等于明谋,她却拒绝不了。
往后想出上京,便再不能这样容易了。
孟怀曦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可是等点了头,却叫她有一种先认输的挫败感。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对上戚皇陛下,她就变得很幼稚,非要计较这个计较那个的。
孟怀曦想,可能症结在于她的陛下太幼稚。
她想着,又凑过去,明明知道还是要问一句:“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
戚昀低笑,指腹蹭过她唇边站着的碎屑:“早晚的事,怎么能说是算计呢?”
孟怀曦一口咬上去:“陛下,有没有人说过,您说话是真的很不中听。”
戚昀挑眉:“这不就有人说了。”
孟怀曦:“……”捶他!
*
再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夏祭。
这个节日类似于冬半年的中秋佳节。左不过是忙碌了一季的人们,想找一个顺当的借口歇息,呼朋引伴好生聚上一回。
皇家每年都会趁这个机会宴飨诸臣。
今年宴会就定在三日后,赶巧各地官员三年一度的述职期也在这个时候。
这会儿不止禁宫之中四司宫人与内监忙得找不着北,前朝更是风起云涌,人人自危。
戚昀这个一国之君当然更忙。
孟怀曦坐在书案前,预备着先帮他过一遍那些令人头大的折子。
左手边都是些诸如“陛下近来吃得好不好、要不要到某某地消暑”之类日常请安折子。右手边是她瞧过,可以拿捏着轻重处理过的寻常事理。
中间薄薄几封尤其令人头大的,就留给他去思考怎么处理。
听上去这工作并不难,但叫一个没耐心的人来批阅大人们“文采斐然”的文章,着实有点强人所难。
孟怀曦叹口气,这就算是补偿前段日子,她一意孤行闹出的乱子。
柳亦舒来的时候,她正处于崩溃边缘。
孟怀曦搁下笔,长吁一口气。
指了位置,热情道:“先坐,先坐。”
柳亦舒却站着没有动,“我今日来是为着告诉你一个消息,虽说这消息我听着也很惊讶,但你不要害怕。这事儿虽然很离奇,但你要相信,我不是坏人。”
哪有自己说自己不是坏人的?
孟怀曦哭笑不得,“你说,我听着。”
柳亦舒:“你就是我们柳家丢失多年的女儿。”
孟怀曦:“?”原主分明就是孟将军的遗女,一打出生就把名字写上族谱的那种。而且柳老夫人走丢的幼女好说也得有三十岁余,她看上去有这么老??
柳亦舒咽了下口水,继续说:“我先前托苏坊主查的小姑姑,便是三娘的母亲。”
孟怀曦恍惚间啊了一声,“还有这样的事?”
柳亦舒同样神色恍惚,上前一把抓起她的手,连连诉苦:“听着很荒唐是不是?我也觉得啊!可事实就是这样,这不就是赶巧了嘛。”
孟怀曦:“嗯……啊,是,嘿赶巧了。”
柳亦舒坐在案几边,顺手拿起一盏冷茶灌下去。她感觉自己冷静了,又坦白道:“其实我就是个打前锋的,重要的事还得祖母他们来说。”
孟怀曦没缓过劲来,只干巴巴地应和一句:“这种大事,好像是得大人来谈?”
“这就太好了!”柳亦舒顿了一下,“现在人就在外头了,只等与三娘一叙。”
孟怀曦:“???”
孟怀曦慌得很,也不必这么快……吧?
作者有话要说:
嫁人前,给女儿找个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