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宴

  顾渊盯着萧暮笛,心里的波涛越来越大,此时他的越是难耐,他越要保持镇定,他知道自己不能输给萧暮笛。

  “顾渊,时过境迁,你果然还是如同一般单纯。”萧暮笛看着他,“与江弈安相识是我此生之幸,与你相识,可真是我此生的意外啊。”

  “闭嘴。”

  “顾渊你倒是厉害,居然对自己的师兄有非分之想,”萧暮笛压过头去凑到顾渊的耳边,她的气息钻进顾渊的耳朵里:“你是个男人,居然还敢对自己的师兄有非分之想,你就不怕……世人说道他,说他是九境仙界的败类!?长生门的耻辱!!”

  唰!

  顾渊手上的长影飞速划过,萧暮笛轻松侧身就将黑流躲开,霎时间,她便落到离顾渊不远处的高台上俯视着他。

  “顾渊,你知道你作为人最可悲的是什么吗?你口口声声说在乎江弈安,那日在韶山缝隙,江弈安为救长生门劈天,后来你不也是自己离开了吗?”

  “你自己离开,留江弈安一人,你还敢说你在乎他?”

  “你给我闭嘴!!”又一道强流劈了过去。

  我没有撇下他。

  “所以你知道为何江弈安不想见你了吗?从那日你被长生门逐出,到后来你毁掉长沅仙身,再到如今你撇下他一人离开,这就是江弈安不想见你的原因!”

  顾渊的眼在一瞬间变红,不过分秒,黑色经脉冲上头顶:“你胡说!你胡说!!”

  我没有撇下他!我没有!!

  “不过你我相识一场,我大可以转告你让你直接死了这条心,”萧暮笛轻轻拍了拍衣摆,白色的纱布轻轻飘着,她轻盈落下,又重新朝顾渊靠了过去:“我大可以告诉你……江弈安啊,他说他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萧暮笛说完轻笑,霎时间,她周身的气流飞出,她抬手一把拽过长影然后抬手将顾渊的脖子压低下来细细地说:“昨日夜里……他亲口对我说的。”

  一话入耳,顾渊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他左拳紧握颤抖着,五指扣进手心血流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

  “怎样?话到如此,你还想见他吗?”

  顾渊盯着前面,心里的委屈再次冒了出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师兄这样躲着我。

  我……

  我……

  远处,季子雍二人看着顾渊周围的黑雾慢慢淡了下去,直到顾渊无力地垂下握着长影的右手,季子雍的思绪才再次飘飞起来。

  萧暮笛看着顾渊轻轻转身背对着顾渊:“釜川门有个规矩你可知道?”

  萧暮笛微微低头,看着裙摆边上沾满的那一层乌黑的血,地面横尸遍野,萧暮笛弯下腰随手从一个短臂上退出一枚小小的银戒仔细看着,此时夕阳下沉,乌云开始慢慢攀上头顶,光束穿过天空照在戒指上,萧暮笛左右转了转,而后擦了擦上面的血污。

  “规矩就是,进来的,从不送出去。”此句声音极小,顾渊没有听闻。

  顾渊微微仰着头看着不远处的天空,他浅棕色的瞳孔如同琥珀一般,到了这种时候,他的心里不断地回忆着江弈安说话时的样子。

  又是这样,难过时都会想起他的师兄。

  两人顺着华瑶高台一路走上长廊,不过几步,长廊里的光线暗了下来,顾渊轻轻转头,看着不远处依旧站在结界里的季子雍和无崖。

  阴沉沉天空乌云密布,几缕光线艰难地从云层中挤出来,快到傍晚,周围的空气都会变得凉下来。

  整个釜川门寂静无声,到了如今此地原本作为一大门派的繁华早已不复存在,顾渊想,若是江弈安回去,如今的长生门也是这般模样他他是不是也不会感到不快。

  若是长生门也是如此,他会不会难过。

  不过,因为只要有江弈安在的地方都会不一样。

  至少顾渊是这么觉得。

  长廊上的木板吱吱呀呀,两人的脚步咚咚响动,外面的天越来越暗,直到有几束照进殿门,顾渊这才觉得还有一丝生机。

  可他从未觉得一个不过百米的长廊有这般长,以前在十七廊,若是江弈安坐在月亭,他每次都是快步走过去的,这时候不是给江弈安端夜里暖胃的夜食汤汁,就是给他带氅衣保暖避风。

  那日自己夜感风寒,江弈安也这般平常地照顾过自己,自那天夜里,不过只是如同梦境一般迷糊,却让顾渊记了许多年。

  顾渊抬手一挥,季子雍和无崖周围的结界消散,无崖抬脚,被季子雍一把抓住。

  半晌,季子雍没有开口,“芫华君这么放任可想过后果?”无崖冷冷质问道。

  季子雍微微皱眉:“后果如何都是顾渊自己做的决定。”

  无崖哑言,他在原地停顿了片刻才收回跨出去的右脚。

  半晌,季子雍放下手对无崖接着道:“你知道心剑引最后一页写的是什么?”

  “……”

  “死者不还。”

  时间很慢,两人走到长廊尽头,萧暮笛站在门外刚搭上手突然停住了。

  “顾渊,你可否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的那些话。”萧暮笛道。

  顾渊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暮笛面前的微微散发着红光的房门,他表面镇静可心早已飞了进去。

  他下意识垮了一步,萧暮笛干脆转身将他拦在门外:“如果你当初有如今这般一半的干脆,事到如今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顾渊皱眉,他不明白萧暮笛说这句话的意思,他只知道自己如今难耐至极,只想快点见到江弈安。

  “别废话,”顾渊低下眉去,声调再次变得阴鸷,“快让我进去。”

  “有什么话让他亲自说,你别他妈在这里跟我废话,”顾渊道,“让我进去。”

  “我要他亲自对我说。”

  我要带他走,我要让他跟我回去。

  萧暮笛一听笑了笑抬手搭在顾渊的肩上假意拭了拭他肩上根本没有半点踪迹的灰尘:“长生门没有跟你说过任何关于江弈安的事?”

  顾渊沉默,“哼……看来,你果然是个被抛弃的人。”

  “你什么意思?”顾渊咬牙抬手用力抓起萧暮笛的手腕,他手腕上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浸染了萧暮笛的衣袖,雪白的衣袖在一瞬间变得血红。

  “没什么意思。”萧暮笛用力扯开自己的手,而后干干脆脆地转身搭上房门推门而入。

  门一推开,一股温热的暖流扑面而来,那种熟悉的木香再次钻进顾渊的鼻腔。

  “江弈安,有人……来看你了。”萧暮笛说着转头看向顾渊,而后就是不由自主轻蔑却满足地笑了笑。

  顾渊一把推开萧暮笛跨步进去,房间里温暖又明亮,四周暖暖的时光照得纸窗微闪,顾渊此时面对着屋子里的满满溢出的温和感,而背后却是长廊飘进的阴凉。

  “师兄!”

  顾渊坚定跨步,可他刚跨出右脚,左脚脚尖点在原地,半晌脚跟却又落回了原地。

  “师兄我……”

  江弈安安静地躺在顾渊的不远处,顾渊的心跳停了几秒,随后跳动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咄咄逼人。

  顾渊神色平静,可全身上下的血液已经凉了。

  “师……”顾渊艰难地再次抬起脚,他尝试着大口呼吸,他知道,如果再不呼吸,他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顾渊的手颤抖起来。

  一步,他拼命镇定着迈出脚去。

  顾渊双耳空鸣,压迫感陡然上升。

  一步,他机械地又迈出另一只脚。

  他看着眼前安静平躺的江弈安,此时他身上的白衣无垢,衣袖整齐地束在护腕里,干净的鞋底也是一尘不染。

  又一步,顾渊终于离他不过一臂的距离。

  “师兄?”顾渊提着一口气,“你听到我说话了吗?”酸痛感伴随着崩溃冲上顾渊的头顶。

  江弈安没有应声,只是毫无知觉地躺在顾渊面前,周围氤氲的烛火铺在江弈安的脸上,顾渊生怕烛火褪去,褪去了,他的师兄恐怕就不是这般鲜明的色彩了。

  一瞬间,顾渊那天为他洗发时江弈安闭着眼的模样居然与此刻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可那时候江弈安的睫毛是微闪着的。

  脸是微微带着笑意的。

  “你若听到就看看我,就……一眼。”寂静之下是石破天惊的跪倒声,人没有了期望,或许就是顾渊这个样子。

  长影随之落地,发出沉重的击打声。

  “……”顾渊一只手垂在地面,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床沿,不知不觉中,他的手缓缓已经抓住了江弈安的手腕。

  果然是冰凉的。

  “我说我不再逼你,你……如今这又是为何?”顾渊的眼泪直接砸在地面,“师兄你……是在怪我吗?”

  顾渊自言自语。

  “我是不配叫你师兄吗?我是不配叫你师兄你才这般!!是不是!!”顾渊用力垂打着地面,方才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来,“不配你就这般,不配你就这般责备我,不配你就用这副模样面对我!”

  “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顾渊的头彻底低了下去。

  身后,萧暮笛轻轻开口,妖娆轻盈女声钻进顾渊的耳朵里:“顾渊,你师兄被你逼死了。”

  “江弈安死了。”这一句,顾渊的抽泣声止住了。

  又是漫长的死寂。

  “你把他逼死了顾渊,”萧暮笛的音调也沉了下去,方才的狡黠和得意荡然无存,“你逼死了江弈安……是你逼死了江弈安!”

  “……”

  顾渊沉默之余,萧暮笛直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顾渊如何?见到他可还满你心意?”

  “如今卜罗秘术不在,万辞不在,你若还想回到过去恐怕是不行了,”萧暮笛的声调又轻松起来,“顾渊,做个决定吧,你既然那么在乎他,你应当做决定。”

  萧暮笛弯下腰靠过去:“江弈安是长生门的支柱,是你在乎之人,是你对不起之人,你难道……不想让他再看看这九境的山海吗?”

  “……”

  “顾渊,想想江弈安,想想他为你做的一切。”萧暮笛端着手再次直起身子背过去,她只是微微侧过半脸,烛光之后的另一半脸如同黑幕看不清她的神色和表情。

  顾渊跪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烛火,萧暮笛余光扫着他那平静释怀的神色,她知道人同事物一般是需要替代的。

  事到如今之差一步,离杀死顾渊只有一步。

  “顾渊,你别告诉我你打算临阵逃脱。”萧暮笛转身,“你打算做个受人唾弃的废人吗?!”她的声音突然放大,“江弈安因你而死,该死的人是你!是……”

  萧暮笛转身的同时便看到顾渊早已站直,此时他正弯着腰双臂框着身下人的双肩,俯身吻住了江弈安的眉心。

  顾渊神色虔诚,若是睁眼,瞳孔间定会有满满的爱慕。

  顾渊的吻贪婪地停了数秒,他知道自己舍不得。

  岂止是舍不得。

  萧暮笛剩下的话被这一幕怔住了,而后一字也吐不出来。

  “师兄说过,这世间还有我许多想不到的事,”顾渊站直身子,右手握回长影,“如今果然应验了。”

  顾渊干练的墨色衣服剪裁合身,贴着他身上的线条没有一丝多余,之前他还奇怪自己为何会知晓江弈安的身形,后来他想清楚了,灭灵前他不知为江弈安叠过多少次衣裳,所以怎会不知晓呢。

  只是那许多次顾渊都没有在江弈安的衣物柜子里找到他那对旧旧的护腕。

  一阵银色的光辉震向四周,萧暮笛和顾渊身边的房门在一瞬间化为银尘消失殆尽,碎片后,季子雍和无崖站在华瑶台上有些惊讶地看着二人。

  顾渊看着季子雍一眼而后小声朝萧暮笛开口:“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萧暮笛闭眼深吸一口气:“动手吧。”

  只一秒,季子雍眼看着顾渊将长影架在自己的脖颈边,夕阳落到顾渊的脸上,他看着江弈安长影横割,鲜血喷溅出一道鲜明通透的轨迹,最后落到离江弈安床边不足一寸的地方。

  “‘竹影寒光戍高楼,不见明月生不休’此句你可知是什么意思?”江弈安偏着头问顾渊。

  “那你可知‘斜楼玉莹月下还,玉檀香磨曲中心’又是何意?”顾渊反问。

  江弈安不愿答。

  “意思就是……”顾渊的声音被淹没在烟火声里。

  意思就是,蘅芜香似玉檀,月下斜楼便还。

无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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