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梦与过去53
“他是疯子。”
安塞尔轻声说着,在鱼缸里的江亭远则立时明白他在说谁。
“等他死后,我却要继承这个疯子的王爵。他也不算全疯,偶尔好的时候,会叫我过去考校我的功课,会关心我的饮食,会担心我长得太快就要离家。但大多时候,一旦他想起母亲,就会发疯。”
安塞尔将鱼缸圈在自己的手里,头微微低下,如同融化的碎银般的柔顺长发落在桌上,还有一缕落到了鱼缸的水面上。
“那座湖……是母亲死去的地方。”
唯有无人在侧时,安塞尔才会愿意说些话。他在这座行宫里没有朋友,他的秘密只能自己隐藏。因此渐渐的,安塞尔养成了与非人生物说话的习惯。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玻璃,看着里边那尾小白鱼贴着他的手指缓缓吐着泡泡,他眨了眨眼,抬指弹了弹玻璃。
“母亲是来自宇宙尽头冰海的遗族,她在覆盖着厚重冰层的海中已经活了上千年,直到有一天帝国的征服者来到那缥缈的尽头。我的父亲奈法亲王,在擦拭冰面的时候,看到了因为好奇朝冰面靠近的银发人鱼。”
“除了冰海,其他地方也是有人鱼的,多么美丽的人鱼,父亲也都见过。可是在那一天,父亲第一眼就深深爱上了母亲,他试图与她沟通,即使母亲只能说出人类无法理解的,古代诗歌一样的语言,父亲还是天天到那冰面上去看她。时间长了,父亲就想触碰母亲,于是他悄悄打开了冰面,在母亲惊慌失措要逃走时,这个疯子直接跳入了冰海,抓住了她的一缕长发。”
“母亲虽然活得长久,但却是第一次接触到人类炽热的体温,在父亲要把她带走时,她没有反抗。可是那片孕育遗族的冰海却生气了,冰面一层接一层地向上蔓延,停在冰面上的小型飞舰全都被冻住,无法升空。而侥幸升空的星舰,又被那徒然如水龙卷般飞起的海水勾缠吞入漩涡里。”
“即使父亲带来的人都快死了,父亲还是要把母亲,冰海最爱的孩子带走。在星舰穿过云层时,冰海再也追不上他们,只能愤怒地把海水覆盖在大气层上,不再允许任何生物进入。”
江亭远静静听着安塞尔的话,嘴巴已经惊讶地合不上了。安塞尔则伸手摸了摸小白鱼柔软的背脊,微微笑着。
“母亲不会说人类语,但她依然和父亲生下了我。父亲爱她,愿意为了母亲一直生活在这座小小的行星上,他害怕有谁来把母亲抢走。只是父亲不知道……我却是能听懂母亲的话。”
江亭远嘴里吐出了一个泡泡,那尾漂亮的人鱼会说什么呢?
“等我长得足够大,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她要死了。”
“冰海遗族一旦生育就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消亡,而她为了父亲和我已经强撑了很久。久到堪称奇迹,如今时间到了,她想回家。”
“我和父亲说了,父亲却不肯,他在那一天就疯了。他想把母亲的身体替换,他想让母亲一直陪着他,但都是没用的。母亲有遗族的骄傲,他们是神明创造的第一批生物,其他物种的器官在她看来只是食物饵料。她潜入湖中不肯再见父亲。父亲只好一直守在湖边,直到有一天,母亲再次浮出水面,用那好听的声音给父亲唱了他喜欢的歌,最后给了他一个吻……就在他怀里死去了。”
“父亲无法接受,不过短短几十年,他的挚爱就这样死去。他把母亲的尸体砌入墙里,用各种方法保存,但又幻想母亲只是从湖里游走,因为别人而离开了他。他一边守在这里,一边派人在全宇宙中去寻找,却再也没有找到。”
“父亲不知道的是,母亲死前还跟我说,让我不要像我父亲。她也许早就预料到了吧。”
安塞尔看着鱼缸,他心血来潮捡来的小白鱼,突然浮上水面,亲了亲他垂落在水中的头发。他不由失笑,手指摁了摁那尾小白鱼的头。
“你在安慰我吗?”
“……谢谢。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安塞尔看着小白鱼清凌凌的眼,缓缓吸了口气,像是这样就能从这令人窒息的世界中逃出一样。他看着在他指尖游动的白鱼,想着还是给它换个更大的鱼缸,或者就放在他寝殿里的池子里吧。至于吃的,就用钻石果粉吧,它这样白,多吃点也许会更好看。它能长得多大呢,也许能陪着他一直成长,直到长到像传说中神话故事里的鲲鹏一样大。
少年安塞尔满怀期望地计划着,但他的每一个计划,依然同过去一样……被全数打破。
隔日安塞尔醒来,就看到了奈法亲王把他装着小白鱼的鱼缸砸到了地上,连同他喜爱的书籍,母亲留给他的贝壳,还有留存着母亲影像的投影仪。
“……我不能有任何喜欢的东西吗?”
等奈法亲王发完疯,将他的寝殿全毁了之后,安塞尔才缓缓开口问。
“喜欢的东西,”奈法亲王咧开嘴,状若疯狂地朝安塞尔笑道,“要藏起来,没有第二个人看到……才算是喜欢。”
随后奈法亲王踉踉跄跄地喊着那普泰拉的名字,在长廊上喧闹着,他要喝酒要毁掉这座行宫,他要自己早已死去的妻子,却无人敢去阻拦他。安塞尔光脚踩着一地碎玻璃,并不在乎柔软的脚底被玻璃碎片刺伤,流出鲜红的血来。
他捧着那尾遍体鳞伤的小白鱼,看着那不再摆动的身体,不再灵动的眼睛,缓缓收紧了手心。
“母亲,让你失望了。”
“他刚才说的话,我居然从心底认同。”
“我果然是他的孩子,无可救药。”
江亭远恢复意识时,他已被安塞尔从湖底拉到了湖边。安塞尔正覆在他身上,口唇相接,似是在给他人工呼吸。
看到江亭远醒来,安塞尔才缓缓直起身,露出温柔的微笑,将江亭远的湿漉漉的头发拨开。
“醒了。”
“……安塞尔,你为什么……会在湖底呢?”
江亭远眨眨眼,混沌的思绪总算渐渐明朗。他一时分不清刚才他看到的是梦,还是安塞尔的记忆。
“我会到这里,也许是神明的安排。”
安塞尔将江亭远扶起来,想起刚才他还在至高神的神殿里。他望着面前高大的至高神神像,只是静默不语。他知道在这里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神明不是慈善家,不会有求必应。而他直觉认为,只有他把脑海中遮住的迷雾挥去,才能知道他渴求的答案是什么。
过了一会,安塞尔就离开了神殿,试图往花房走去,但果然在走出第三步的时候,他面前的风景就变成了自己的临时居所。
安塞尔这几天试了好几次,但不管他走向哪里,最终都会回到这里。与逻辑或者障眼法无关,纯粹是这里的空间法则被改变了而已。
“……的神明。”
安塞尔轻声说着,虽然前半句话隐去了,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安塞尔随即望着窗外的大片湖水,波光粼粼,水中无鱼,只有一些白色的飞鸟落到湖面,红色的尖爪轻点,荡起一点涟漪后,便振翅离开。
安塞尔绕过回廊,走到了湖边。只要不去江亭远那里,安塞尔到哪都是通行无阻的。安塞尔弯腰,把手摁在湖水中。嘉兰气候宜人,湖水也不太冷,反而安塞尔的指尖觉得有些热,他的体温比湖水更冷一些。
这透明泛着微微蓝色的湖水,可见度极高,能看到湖底幼细的白沙。白沙湖水过滤的光一照,就发出淡淡的辉光,像极了安塞尔幼年的居所。他看了看水底,便一件又一件地把衣服脱了。
就像这里无人,或者根本不怕人看到一样,安塞尔就这么坦坦荡荡光|裸着入了湖里。水的触感就像他久远记忆里母亲的怀抱一般,他就这样望着天光沉入了湖底。
然后……在他的睡梦中,他被他的所爱唤醒。
这就是江亭远看到这很应该全身都要打上马赛克的安塞尔的原因了。
原来不是被人暴打然后沉尸湖里吗?
江亭远微微松了口气,但看到安塞尔依然赤|裸的身体,还是猛地闭上眼。
“我觉得天凉,你,你还是穿上衣服吧。”
“衣服?”
安塞尔不觉得在自己喜爱的人面前展露全部有什么可羞耻的,但看着江亭远连脖子都快红了,便乖顺地慢慢穿起衣服来。
“好了。”
听到安塞尔的话,江亭远睁开眼,却又忍不住撇过头去。
“你上边没穿啊!”
“没关系。”
安塞尔宽慰江亭远,他并不在意被江亭远看到什么。
可我有关系啊!江亭远心里呐喊着,这个该被马赛克的荷尔蒙人形自走机!
安塞尔只穿了下身的裤子,上身还□□着,冰冷的水珠自他发上一颗一颗地滑下,顺着雪白的脖子,一路滑过健壮的胸膛,以及紧实的小腹,最后落入浅色的裤腰里。
江亭远到底是个男人,看到这种活色生香的画面,鼻腔总是会以示礼貌微微一热的。
“你害羞了。”
安塞尔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景致,朝江亭远伏低身体,微微靠近。浓厚的男性气息将江亭远重重覆盖,江亭远忍不住往后微微仰头,才能正常呼吸。
“你,你和小时候不太一样啊。”
江亭远嘴巴一秃噜,就把那不知到底是梦还是真实的话说了出来,安塞尔稍稍有些惊讶,随后像是回忆起了自己的梦,才抬手摸了摸江亭远的头发。
“啊……你看到了我的梦吗?”
冰海遗族有分享梦境与记忆的能力,安塞尔一直以为自己除了外貌和声音,没有继承母亲那边的任何能力,没想到还是有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江亭远小声道歉。
安塞尔则摇摇头,抬手把额前的长发全都梳到脑后,露出那副俊美无俦的面容来。
“那就是我的……过去。”
“害怕吗?”
安塞尔垂下鸦羽般的眼睫,与江亭远在记忆中看到的人鱼浮雕更为相似。只是安塞尔不是脆弱的艺术品,他即使露出弱态,也不会让人将他当做弱者看待。而江亭远不知是依然陷在那场梦境中的情绪中,还是已明白了安塞尔坏得事出有因,他像那尾小白鱼一样,手指轻轻碰了碰安塞尔的发尾。
“我不害怕。”江亭远轻声回答。
安塞尔则像是料到江亭远会这么说,轻轻点了点头。
“父亲和我说的话,我当了真。他过了不久就去世了,我却还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照着他的话去做了,而我却忘了他的结局。”
安塞尔悠悠叹息,像是从暗黑无边的长梦中醒来一般。他看着江亭远湿漉漉的头发,和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喉头微微动了动。
“我的居所就在附近,要去换一身衣服吗?”
“我……我可能……”
江亭远有些犹豫,安塞尔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个忧伤的表情,但很快又掩去了。
“我不会做什么了,”安塞尔站起身,他朝江亭远伸出手,“不然……让我送你回去吧。”
面对安塞尔这样恳切的表情,江亭远不由想起以前,安塞尔从不会拒绝他的请求,而他也不会。
江亭远握住了安塞尔的手:“我和你去换衣服吧。”
安塞尔便绽放了个如春花般的笑容,江亭远并不知道这算是心理战术的一种,他已经开始心软了。
他不知道,帝国王室的孩子,从小就擅长心术。
安塞尔的居所没什么特别,不会因为他是帝国的亲王,在神明面前就有特殊的待遇。换洗间只有一间,安塞尔让江亭远先去换了衣服,他不怕水也不害怕寒冷,他只害怕看不到江亭远。
等江亭远换好衣服出来,安塞尔也已经在外间随意换上了一件长袍,他的头发还湿着,瞧着有些狼狈。
江亭远站在房间里,他看着门口,又看看安塞尔。
“你要回去了吗?”安塞尔问。
江亭远却摇摇头,他走到安塞尔身边,在那飘窗台边上坐下。他支起一条腿,下巴贴在膝盖上,清凌凌的眼睛就像安塞尔以前养的那条小白鱼一样,静静地看着安塞尔。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过去我们坐在一起,不说话也行,你永远知道我想做什么。你帮过我太多,我那时还不明白你的帮助有多可贵。你是不是也有些生气,我这样依赖你,却没有给你相应的感情呢。”江亭远对安塞尔说。
安塞尔则轻轻摇了摇头,他想念以前,可是那样的日子直到他心魔丛生,屈服于父亲血脉的那一天,彻底消失了。
安塞尔抬眼看着江亭远,江亭远大约能猜到他要说什么,可安塞尔那曼妙的声音响起时,却说:“亭远,我还能不能喜欢你?”
即使你不允许,我却无法停止……去爱你。
江亭远看着安塞尔,他的喉头不由一哽,他看着他曾亲密无间,高贵无比的朋友,这徒然露出的姿态实在太卑微了,安塞尔本不用这样的。
江亭远沉默了一会,他低头抚摸着手腕上的那串珠子,那颗有些黑色的小珠子,又涂上了一大部分。
“这是我的荣幸。”江亭远说。
安塞尔就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对着江亭远笑啊笑,像极了他那一眼就迷惑了帝国亲王的母亲。
室内的光屏正在播报新闻,为了不打扰与江亭远的谈话,安塞尔早就调了无声频道。江亭远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他并没有完全原谅安塞尔,安塞尔却像是获得了神明的救赎一般,这样看着他。
江亭远的视线落在光屏上,正好看到一则快讯。
在美丽深邃的太空中,一座螺旋形的白色星系正从底部渐渐崩毁,无数星辰碎片脱离星系,在太空中悬浮飞舞,不知要飞往何方。对他人来说也许是一片曼妙的光景,但在江亭远眼里,不亚于一颗炸弹在他脑海中砰然炸开。
那是埃尔比塔,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现在这个时代,有些游子离开家乡后就不再返乡了。外边到处都是可居住的地方,到处都能找到工作,找到许多能与自己缔结姻缘的人,因此如今的人已不太恋家。
江亭远原本也以为自己或多或少是这样的人,他虽然身背任务,却时常想着自己无法成为挽救家乡的救世主。毕竟埃尔比塔上的人都离开了,他最重要的父母与朋友也迁往了新的星系。
星系的毁灭与诞生是宇宙的恒理,他现在的努力是在与这恒理对抗,他心中有时也会隐隐思量,即使埃尔比塔真的消失,也许他也不会特别伤心吧?
但在看到这实际崩毁的情景时,江亭远心头猛地一跳,竟突然有种窒息感,他手指紧紧抠着地面,喉头哽咽,等他在安塞尔怀里缓过劲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从没有哪一刻,江亭远心中这样坚定地想着:如果埃尔比塔消失,那么他也该死去吧。
同一时间,碎光跪倒在书房里,他身边是倒了一地的书籍,他呼吸困难,一手紧紧按着胸口,可他的指缝里依然有一些白色微光逸出。
那是神明的生命。
至高神从敞开的大门处,朝他缓缓走近,随后把手覆碎光的手背上,将那些散逸的微光轻轻合拢,送回了碎光的心脏里。
“试过,知道自己不行了吧?”
碎光把呼吸放轻,以减低胸腔的撕裂痛,他疑惑地抬头看着至高神。
“不过是一个即将崩毁的无主星系,为什么我却不能修复它……”
至高神则扬起一个微笑,转头看向窗外,他的视线穿过一切阻碍,直到看到那纯白的星系为止。
“因为那是一位极为强大的神明创造的星系。强大,纯粹,无匹。”
碎光仰头看着至高神,便看到那位像是永远没正形,常年带笑的神明感叹般抬手摸了摸碎光的头发。
“要记得,你不是无所不能的。你还,差得远呢。”
碎光则等身体彻底稳固下来之后,才问至高神。
“那创建埃尔比塔的神明,比你还强大吗?”
至高神摸摸自己的胡子,神色温柔地点点头。
“某种层面上来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