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朝中目前正有一场大辩论。
持续对匈作战,国库空虚。大臣桑弘羊认为,现在很多国家的财富都聚集在一些工商业主的手中,应该向他们抽取税收,充实国库军费,以对付漠北匈奴族。
大臣汲黯则认为这是釜底抽薪之策,不利于民生民计,他并不赞同皇上耗举国之力,打击匈奴。这种反战呼声由来就高,前任丞相公孙弘就强烈反对过朔方筑城。
这样的口舌运动霍去病从来不参加。
他跽坐在自己的官席上,安静地听着众人你来我往地争论着事情。
朝廷辩论结束的时候,大家仍旧吵得起劲。已经过了晌午,霍去病早餐用得匆忙,感到有些饿了。正好皇上请他去用茶点,霍去病欣然而往。
刘彻请了众人在建章宫的柏梁殿,又是桑弘羊和汲黯这些死对头在一起,于是继续吵……
秋日的建章宫,层林尽染,宫北的太液池水悠悠荡荡而来,片片红叶飘转下来,落入池中。
霍去病的目光没有跟着众人的目光一起射向正在场中侃侃而谈的桑弘羊大人,而是兀然出神。
不管面前这些人嘈杂些什么,他都非常肯定:皇上的意思还是要对匈开战。漠北匈奴王庭才有匈奴族真正的职业军人,他只等待着剑指漠北的那一天。
漠漠雪山……苍茫大地……白马回川……
他的思绪飘远在了自己的神往中。
身边的小溪流里,随波飘下几片红叶,他顺手捞在手中。
浓烈的色彩刺激着他的眼睛,仿佛沙场上翻滚的热血,又似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美得浓烈、也美得决绝!
他轻捻了一下这红叶,淡淡的枫叶清香沾湿了他的手指,一个满身红枫的影子悄悄交叠在他的头脑中。
……
发若黑绸,唇若红樱,肌肤胜雪。
……
霍去病笑了,那件衣裳实在挑得不怎么样,如果色彩柔和雅致一些,兴许……
……
“去病,你在笑什么?”皇上刘彻的注意力忽然转到霍去病的身上。
霍去病又笑,简直有点羞涩:他有什么好笑的?皇上这边吵成这样,跟闾里东市一般;那些个大臣站起又跪下,忙得如同磕头虫……还不允许他想一些让他感到比较清静的东西?
他的脸突然狠狠地涨红了:他居然在想一个女人?!霍去病居然在想一个女人?!
他赶紧将手里的红枫揉成碎屑,丢在地上,用脚踩住。
他神色古怪,皇上当然没有注意到,只问他:“你觉得桑大人的意见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扫到这个少年的身上,皇上如今作战的主要大将就是他,他的意见当然很重要。
霍去病懒得像他们一样引经据典,冲皇上抱一抱拳:“回禀皇上,臣只要有仗打。”
刘彻知道他这种直线思维的人能够回答出什么来?他将他叫来就是要他听听,这大汉朝每次出击,所耗费的财力物力。
“朕问的是你的看法。”
霍去病想了想,道:“皇上只要有兵马发,臣必将匈奴赶出漠北。”
语音很平淡,旁人听来却是说不出的狂傲,偏偏他的狂傲大家还无话可说。刘彻笑眯眯地望着其他臣子:这愣小子的话大家信不信?要不要让他再试试?
众皆默然。
汲黯连连摇头:“年少狂妄,年少狂妄……”
大家开始无声地品尝皇上备的茶点,遇上这种只打胜仗从无败绩的极品,纵然他的确年少,要在他面前轻言“狂妄”两个字,实在需要足够的底气。
午后,皇上又请宴诸臣,霍去病继续耽搁在宫中伴驾。他常年身在军营,像这样闲暇的日子少,刘彻当然一找到机会就让他陪在自己身边。
酒酣烛红,菜肴佳美,霍去病却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在长安城里耽搁地太久了,他有点想念战马的鼻息,兵戈的寒光。
暮色刚起,霍去病离开建章宫向自己府中回去。
一切当然都是按部就班,当他洗沐已毕,回到房中的时候,猛然呆住了!
绿阶坐在他的床榻边,九枝青铜鸟兽树形大灯散播下淡淡黄光,将她笼罩在里面。
绿阶见到侯爷回来,连忙站起来:“侯爷,今日奴婢已经将床铺整理过了。”她一想到要与侯爷一处就寝就心神不安,既然无法推辞,那就主动想办法。
办法总比困难多。
绿阶整整一天都把心思放在了改造被褥上,现在见了侯爷立刻开始展示成果。
“奴婢已经把奴婢这边的丝棉絮厚了,奴婢的被子也和褥子钉在一起,这样就不会打扰到侯爷了……”绿阶用力拉开缝合处,“侯爷这边还是原来的厚薄……”
她将褥垫分成两半,霍去病这边还是原来的样子,她自己的里床絮得厚厚的,还将自己的被子牢牢缝合在垫子上,这样两个人便再也不会碰到一起……
霍去病非常无语,好好的一张单身男人榻,愣被她改造成了一张鸳鸯床。
绿阶见他神色不豫,越发紧张,用力拉扯缝合处:“奴婢缝合得很好,绝对不会打搅侯爷睡眠的。”
霍去病一看,这钉得一个叫密哦……他估计他也没有能力撕开来。
他还在想着用什么法子把绿阶赶出去,反正这种辣手摧花的行径他一向顺手。岂料绿阶已经抢先一步钻入被子里,拗出各种造型给他看:她设计的鸳鸯被子是多么的防范严密,他们彼此完全可以互不干涉。
霍去病闷闷地看着她在被子里扭来又扭去,心想,她花了这么大力气,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啥也不说了,洗洗睡吧!
霍去病相当郁闷,他本打算回到府中好好睡一个身心舒畅的单身觉,现在被这个丫头彻底搅黄了。
两个人背对背,睡到了木榻上。绿阶还没有睡熟的时候还小咳了几声。霍去病如何能够入睡,心中暗想,等绿阶咳嗽停了就回军营去。
这一天,绿阶没有再拱到他怀里,也真的没有任何打扰到他的地方,但他竟然整整一个晚上没睡着!对于自己的这种反常,他简直要疯掉了……
霍去病自己生了一通闷气后,他觉得在府里一天都没法呆了。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两个熊猫圈圈眼,不顾一切地骑上马,出灞城门向军营而去。
三天之后,霍去病来到了也漠草场。
这是他数年来练兵之处,他对这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阵子的也漠,萧索得很。
数万将士如今都归入临水、云中、雁门、代郡等各太守麾下,集结兵马征兵去了。
皇上筹备再与漠北匈奴的正牌军开展一场生死决战。原有的兵卒还不够,就让这些有经验的骑兵军官、经历过河西二战的骑兵兵卒到征兵现场去,寻找合适的兵源。
这些年,征兵耗费的人力物力非常巨大。
汉朝自马邑之战后,连续十几年来战事不断,动辄十数万的兵力消耗,如今也国库负重过多了。
皇上新颁了征马令,征丁令,完全是在强制执行。对于普通百姓的生活影响恶劣,于是,才会有了在未央宫的那番争论。
汉匈关系已经势不两立,放过落水狗,未来会如何?所以,霍去病力主坚战到底,彻底击溃匈奴族盘踞在漠北的军队。
霍去病到也漠的时候正逢上秋雨,狂风从草原的深处呼啸不止,他看到了云水的奔涌,听到了雨注的咆哮,万山呼喝中,那份旷远的豪情令他身心通透!
他策马从也漠东端向西端狂奔起来,马蹄踏得草原上水花飞溅,痛跑了两圈之后他才畅快地驻马独立在风雨中,任绵绵的秋雨将自己从里到外打湿。
在草原上撒欢完毕,霍去病习惯性地走入军帐区。
数千顶黑色的牛皮大帐密密麻麻整齐地布列着,一直延伸到雨幕深深的远处。帐顶上,有无数红色旌旗在雨中傲然飘扬,但四下无人。
也漠既不是什么边防要塞,又不是什么经济重镇,只不过是一片适合骑兵奔跑的草原罢了。当精兵被调走,留守在这里的几百人大都不过是些暂时放在这里的新兵,一边等待大军集合以供挑选,一边看看营帐而已。
他一路巡视下来,大多数兵卒都缩在帐篷中喝酒躲雨,难得有几个站在外面站岗。这本在意料之中,霍去病这些天常常盘桓在长安城,也是因为战后无事可干的原因。
他突然听到雨水的深处传来口令声,声音模糊不清,却铿锵有力。
霍去病催动战马往口令发出的声音地方走去。
雨幕一层层在他面前打开,又一层层密密地掩住他的视线。
他终于在深灰色的天地之间看到了一支队伍。他们正冒着密雨,随着有力的口令声练习上马与下马的动作。虽然距离遥远,但霍去病眼力好,这些兵卒排列的队伍又很有章法,他看出这是一支百人队。
“起!”
领头军士一声大喝,那一百名军士立刻以同等的速度和同等的姿势上马。
“下!”
那一百名军士立刻以同等的速度和同等的姿势下马。上马下马最注重手臂与胸腹力量的配合,看似简单,但重复不断做对于体力消耗非常大。
他们显然已经练习了很久,那喊口令的军士一边跟部下们一起做动作,一边不断命令他们坚持练习。
霍去病策马走近一些,看到这些就是看守也漠的兵卒,无论是力量感还是体型大多都不具备精英铁骑兵的标准,显然是刚充入军队的新手。以他往常的选择,这些人根本不会进入他的战队。
这些军士虽然一个个体形身高七大八小,年龄体力良莠不齐,但他们在跟着那军士做动作的时候,每一个都精神百倍,斗志昂扬,军心非常稳健。
他细看那名军士,估计是名百夫长,看起来约二十七八的年龄,身上盔袍整齐,身形尤其矫健利落,显然是个多年行伍之人。
雨下得越发密集了,那一百人毫无休息的意思。
霍去病见他们练得认真,也不去打扰他们,自己策马向草场另一端奔驰而去。
那里是他练兵间隙休息的地方,因常年住在军营,霍去病索性命人在这里建了一间精舍小阁,还是去年秋天绿阶和红阙前来完成了最后的布置。
短短一年,他却过得长如一生。
那些年轻快乐的笑容似乎依旧在眼前,但是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身边了……
他没有那么多愁善感,走下马来将缰绳交给在负责小阁日常工作的文书军官,一边脱着浑身湿透的衣袍一边问:“这一拨守营的军卒从哪里来?”
“回将军,是从陇西调来的新兵。”
“什么时候来的?”
“前日刚到。”
“人员配备?”他脱去潮衣,丢给一名军士。
“禀将军,五个百夫长,无校尉,无边军……”
霍去病笑:“够简陋。”
……
秋天的雨缠绵,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第二日清早,霍去病抱刀盘坐在那支一百来人的训练场地外的一块磐石上,雨水将他的眉峰打得湿透,他不急不躁地望着来自陇西的百夫长李敢,不厌其烦地训练着那一拨弱小新兵。
过了一会儿,一名军士带着一条队伍向他走过来。
这也是一支新兵,大多没有经历过训练,都是一付农家子弟的模样。这两天他们刚到也漠驻地,大家还在熟悉环境之中,又遇上下雨,当然就更有理由放松了。像李敢这样一到营地,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冲出去训练的,只能被当作疯子。
霍去病站起来,他身上换成了普通军官的服色,黑色玄铁盔下,一张脸笑得白牙闪闪,现在,他是这一拨陇西新兵的百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