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愚迷仰真觉180
直到赫铃十岁那年,她才亲眼见到了薛摇枝。
那日天气晴朗,家中便准备了丰盛的饭菜,邀请邻居来做客。
赫铃现在回忆起来,她对薛摇枝的印象是瘦瘦小小的,怯生生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东西,如同过分警惕的小兽,因为常年身体欠佳,所以她的皮肤蜡黄蜡黄的,不似她这个年纪的璆娑人该有的模样。赫铃跟薛摇枝打招呼,小姑娘也只是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害怕所有人,害怕所有未见过的事物。
她是这样的警惕、惊惧,但是她没有攥着父亲的衣角。
姚渡剑和薛摇枝是一对古怪的父女,因为他们好像对彼此都不熟悉。
姚渡剑不知道薛摇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家里的时候用什么来打发时间,更不知道她这几年来都生过什么样的病;薛摇枝不知道姚渡剑出门在外做的什么工作,她和姚渡剑说过的话寥寥无几,又因为体型的差距而本能地躲避他,所以他们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下,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却又比这世上任何人还要对彼此感到陌生。
这种下意识的抵触,随着薛摇枝年纪的增长,并没有消退,反而愈发严重。
有一次,雨下得很大,赫铃冒着雨,急匆匆地往家里跑。
途径邻居家时,赫铃原本已经跑了过去,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又退回来,仔细一看,那院墙檐下果然坐着个人——那是薛摇枝,蜷缩成一团,在灰蒙雨幕之间,几乎看不清楚,她就坐在檐下呆呆地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直到赫铃走到了她面前。
赫铃也躲进檐下,蹲下来和薛摇枝平视。
她问:“你被锁在了外面吗?”
薛摇枝眼神飘忽,一开始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片刻后才对她摇了摇头。
得到她的回应,赫铃心中有些激动,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进屋避雨呢?”
“我回来时......发觉父亲也回来了。”
薛摇枝说话很慢,很轻,像是一字一句地嚼碎了琢磨。
“你很害怕你父亲?”赫铃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试着用言语触碰薛摇枝封闭的心,“他——他私底下会打你吗?还是说他会无缘无故骂你?”
薛摇枝说:“不是的,他既不打我,也不骂我。”
赫铃有些奇怪,“那么......”
薛摇枝却抱紧了自己,将身体蜷得更深,碾入黑暗,她怔怔地望着地上的水洼,雨水落进去,惊起细小的水珠,涟漪不止,一层一层地叠开,赫铃在暴雨声中听到她说:
“我们从来不会交谈的。”
“如果你和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住在一起,你会感到害怕吗?”
赫铃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她忍不住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你们会这样相处,你们不是父女吗?”
薛摇枝终于转过来看向了赫铃。
她的眸色极深,极沉,镶嵌在眼眶中,像是一颗宝石,漂亮,幽深,冰冷。
她接下来的话给赫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几十年过去,说话的人已经尸骨寒凉,赫铃依然记得那场暴雨,院墙檐下,薛摇枝问她:“父女,是应该如何相处的?”
赫铃本来以为薛摇枝是开玩笑的,可是她的神色很认真。
于是赫铃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向薛摇枝解释道:“他会关心你的身体,关心你的学习,你想得到的,他都会竭尽全力给你,无论你有什么困惑,他都能一一为你解答。”
她竭力向薛摇枝描述。
但是,就像赫铃不能理解薛摇枝和姚渡剑的相处方式一样。
薛摇枝也不能理解所谓的“正常”,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只是茫然地、平静地听着赫铃一字一句地向她解释,眼神毫无波澜。
雨越下越大了,打湿了薛摇枝的裙摆,她的身体因为寒冷微微发抖。
当赫铃察觉到这一点后,很轻易地就做出了决定,她站起来,朝薛摇枝伸出手,邀请道:“如果你现在还不想回家,那么要不要来我家等雨停?我会跟姚叔说一声的。”
她仿佛能够看到薛摇枝心中的天平正在衡量这两者之中哪个是最优解。
赫铃紧张起来,又觉得自己太唐突,掌心被薄汗浸湿,悬在空中的手微微下垂。
片刻后,薛摇枝将自己的手放进赫铃的手里,说:“好。”
“我庆幸那时候的薛摇枝虽然对所有人都抱有警惕,但是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小孩的决定往往是一念之差,她当时想要避雨,但不想回家,所以她选择跟我走。”赫铃缓缓说道,“我告诉姚叔,薛摇枝要去我家玩一会儿,姚叔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或许对于他来说,他只要知道她还活在这世上就够了,关于她的想法,她的痛苦,他不在乎。”
在雨停后,赫铃送给薛摇枝一个藤条编织的球,作为礼物。
薛摇枝收下了。
从那天起,她们二人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些。
至少赫铃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她之后又有好几次邀请薛摇枝出去玩,都被薛摇枝婉拒了。
赫铃郁闷了好长时间。她不明白,薛摇枝的身体明明已经没有以前那般脆弱了,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她一起出去玩,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不都是向往着外面的天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