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季风下来的时候, 楼下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周围穿着同款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的擦身而过,聊着天,偶尔有人认出季风, 或红着脸打招呼, 或凑近了和同伴小声议论两句。
少年冷沉着脸,站在仍旧有些灼人的日光下,眯了眯眼。
流言一起,再难平息。
开始只是在部分看过公告栏的人之间流传着, 后来就像瘟疫一样大面积扩散开来。
瞿清和周雨眠从教室后面进来的时候,本来围在后排大笑着闹着聊天的人们顷刻间安静下来,望向这边。
瞿清赶上生理期, 身体有点不舒服,眼皮都懒得掀,懒懒地迈步往里走。
堵在后门的人在她靠近的时候自动散开一条路,然后站在不远处,控制不住地用一种探寻且忌惮的视线看着她。
好像她才是瘟疫本身。
余光瞥到这种奇景,瞿清掀起眼皮扫了一圈。这些和自己同班一年多的同学, 脸上或多或少露出某种好奇夹杂着畏惧的眼光。太过熟悉, 让她一瞬间有种回到初中那时候的错觉。
周雨眠和她并排着进来, 对这种眼神和景象的感受也很直观, 她当即不舒服地皱了眉, 有些好笑地看着前面躲闪的男生:“王浩轩你们中邪了吧!躲你妹呢。”
男生忌惮地看一眼这边, 没有敢吱声。
有女生看不下去了,躲在人堆里小声说:“是瞿清疯了吧……大家都知道了,她在楼下打了人了。”
顺着这个声音,瞿清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眼底平静无波。女生却被她盯得不寒而栗, 仗着前面有几个男生,她胆怯地小声开口:“你、你……这可是教室,你别又想动手啊。”
瞿清故意往前靠了两步。
女生缩了缩脖子,拉住了旁边女生的衣角,眼底有了畏惧。
少女幽冷的视线一直盯着,直到对方缓缓低下了头。
没再往前,像是将紧张气氛拉到最高尔后突然偃旗息鼓,瞿清抬手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了进去,整个人有点恹恹地伏在桌上。
周雨眠气的不轻,愤愤地看向躲在人群里的吴晓雅,质问。
“清清打你了吗?”
吴晓雅噤声。
“还是你看到她打人了?”
吴晓雅被这样正面针对,小声嗫嚅:“楼下好多人都看到了……”
似乎找到了证据佐证,她伸直了些脖子:“别人现在都在议论,我们班出了个早恋打架的女混混,她要是没影响别人就算了,那个一直跟她好的刘洋,这次不都被……”
后面的话,吴晓雅没有说下去。
因为趴在桌上的瞿清倏地站了起来。
少女额头带着一层薄汗,本就白皙的面庞此刻更是失了血色的白,冷着神情的模样有点骇人。
她往前走了两步,被前面的男生抬手拦了一下:“瞿清你干嘛!大家一个班这么久了……你不能打同班同学吧?”
周雨眠气的抱着手臂冷笑:“还好意思说……一个班这么久,你们是集体瞎了一年多吗?清清有影响过这个班上的人吗?吴晓雅去年你装肚子疼不想跑一千米,还是清清替你跑的,你他妈良心喂了狗了吧!”
吴晓雅脸色一下涨红了:“你!周雨眠你怎么骂人呢。”
“我骂你怎么了?你也配当个人。”
战火一触即发。
瞿清拉了一下周雨眠,她站定在当下,偏了偏头,视线对上躲着悄悄瞥她的吴晓雅。
“你说的没错。”
吴晓雅脸色有片刻错愕。
“我在楼下动手打人了——差一点。”
周雨眠有些诧异地拉她:“清清……”
吴晓雅闻言,脸色显出片刻得意,似乎抓到了犯人当场认罪伏法。
瞿清低缓地开口,声音有些虚弱,配上眼神的幽冷,莫名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还有你们传的那些事。都没有错。初中的时候,我打过人,那人伤得不轻,我为此停课一个月。”
身后响起吸气声和议论声。
少女眼底沉静,像是在诉说一件事不关己的绯闻:“我也确实逃过课,成绩差,这些你们随便说,我都认,我也不在意。”
“但是,”瞿清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的光有片刻闪动,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刘洋他什么都没做错,别把脏水往他身上泼。他唯一做错的,大概就是有我这个朋友。”
“别让我听到你们再说他,”瞿清的视线在一众畏畏缩缩的人身上扫过,落在此刻咬着唇有些畏缩看着她的吴晓雅脸色,眼底的神色沉静认真,“我是真的会动手打人,处分记过甚至退学这些,我都不在意。所以,管好你们自己的嘴。”
吴晓雅被她这样当着全班的面针对,却又什么都不敢说,吃瘪得脸都红了。
入校第一天起,关于瞿清的传闻就没断过,大大小小的,她从没有正面回应过任何。
班上除了周雨眠和赵文强,前排的人即使每天同处一室,彼此也几乎不会有交集,瞿清扫了一圈,才发现朝夕相处一年多的同学竟是这样陌生。
聚在后排的人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堂而皇之承认了一切,反而衬托他们的卑劣懦弱般,后排的一个男生不满地“切”了一声,小声嘀咕:“嚣张什么啊!别人说的也没错啊,跟她走得近的男的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要不怎么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呢……”
后门外倏地飞过来一个篮球,准确地砸到教室后面的墙壁上,离说话的男生的脸只有不到一掌的距离。
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声音很大,吓得后面的人发出一声惊呼声,夹杂着女生恐惧的尖叫。
说话男生抱着头低呼一声,堪堪躲过,劫后余生之后就是愤怒,他正要发飙,抬头就对上赵文强一身汗,懒洋洋走进来的身影。
赵文强偏了偏头,一手叉着腰,偏头扯了扯嘴角,浸着寒意,问:“你是没妈?”
男生比赵文强矮了一头,刚刚才吓了一跳,又被他猛地一噎,想要回怼,却忌惮着明显的体力悬殊而不敢。
篮球被墙壁弹了回来,顺着人群躲开的通道,咕噜噜地滚了过来。
赵文强抬手捡起了球,单手颠了颠,惹得后排刚刚受到惊吓的人眼底又露出恐惧。
“你们这些好学生他妈的没事干,天天跑后排来扯什么淡?怎么,到时候一个个考不上清华北大,是不是还得我们这群差生给你们以死谢罪啊?我们是你们爸妈?”
一群人忌惮着赵文强手里的篮球,敢怒不敢言,纷纷拉拉扯扯的散了。
四下散开的人群里,隐隐听到几句“我们班真是倒了霉”之类的抱怨。
人群一散,刚刚的一切瞬间像是没有意义的插曲。
下腹传来的垂坠感和胀痛愈发清晰。
额头才堪堪消散的薄汗也再度沁出来。
瞿清趴回桌上,脸无力地埋在臂弯里,明明天气还算热,她却觉得周身泛着寒意,像是溺水一样,缓缓下坠。
这生理期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整整挨了两节课,瞿清一直迷迷蒙蒙的,痛意没有消散,反而愈发猛烈。
瞿清有些虚弱地伸手进桌斗里,摸了半天,却只摸到一块吃剩下的糖纸。
她的棒棒糖吃完了。
很久不见刘洋,也很久忘了自己买棒棒糖了。
瞿清握了握空落落的掌心,埋首在臂弯里,垂眸看着手心那块糖纸,心情突然前所未有的闷。
有那么片刻,她甚至真的在想,她是不是真的不配,是不是也许别人说的才是对的。
和她离得近的,都没有一个好下场,所以她才活该失去所有珍惜的东西。
瞿清初二那年,燕如许恋上了别人,火速和瞿仕为闹离婚,那段时间,燕如许很想带走瞿清,几次找到学校,问她要不要和自己去更好的城市,转去更好的学校。
上课时间,瞿清时常被叫走,一来二去,她爸妈离婚的事传的全班全校人尽皆知。
有次从办公室回来,班上一个男生直接在课后指着瞿清的鼻子说她妈妈是坏女人,跟着野男人跑了,还说他妈妈说了,她也不会是好东西,让她滚出教室去。
现在回想,那个男生的面容和名字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他当时说的话却像是刻在她脑海一样,无论用多少新的记忆填补,都像是被陨石砸出的深坑,永远遮盖不掉,填不满。
那次,乖乖女瞿清发了狠的把比她高半头的男生按在地上揍,她自己被连着踹了几脚,抓了几道,肚子和手臂都生疼,但是一向疼感就比别人强烈的瞿清像是失去知觉一样,只知道挥舞着纤细的胳膊,用尽了全力,用尽了所有招式,只是本能的想要让这个男生闭嘴。
直到他鼻子嘴角都流出了血。
直到同学找了班主任来,才把两个人拉开。
男生委屈地哭着找班主任告状。
瞿清瘦小的脸上神情麻木,她抬手抹了把脸颊,火辣辣的疼,鼻息间是生铁锈的味道,手背上抹开几道血迹,分不清是谁的。
所有人都围着哭惨了的男生嘘寒问暖,把他送去了医务室。
只有刘洋一个人递给她一包纸巾,又给她手里塞了一根棒棒糖。
那之后,班主任打电话叫了家长,往学校一连跑了一个月的燕如许没有出现。
傍晚的时候,瞿仕为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办公室挨了一个小时的批评,出来的时候,看到沉默的靠墙站着的女儿。她小脸上被抓了几道,伤口已经干涸凝固,抬眼看他,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畏惧和慌乱。
瞿仕为伸手下去,瞿清害怕得下意识躲了一下,瞿仕为手一顿,眼底弥漫上心疼和自责,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声音有些哽咽:“疼吗?”
瞿清愣了一下,缓慢摇头,忍了一下午都没吭声,忽然就因为他这一句开始眼眶发热。
那天一回家,瞿仕为找来燕如许,当场签了离婚协议书。
纠缠了一个多月的闹剧和维系了14年的婚姻就此结束,他除了瞿清什么都没要,几乎是净身出户。
瞿清第一次犯这么大的错,一直听话的待在自己房间没出来过。
半夜突然惊醒,看到客厅还亮着的灯,瞿清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去看。
客厅窗户大开着,吹进一丝浓沉的烟味。
向来鲜少抽烟的瞿仕为整个人窝在沙发上,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她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在那之后,班上的人都开始疏远瞿清,抱着小团伙排挤她,弄坏她的文具,在她课本上乱画,还在她背后贴小纸条。
但是她再也没有反抗过,也没再动过手,就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
她不想瞿仕为再被叫过来,不想再看到他那个样子了。
瞿清开始每天神情麻木着上学,也不再积极学习,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站起来,垂着头,却什么也不说。
没有人愿意和瞿清同桌。
刘洋主动举了手,乐呵呵地搬着东西到最后一排,在别人的议论声里笑得一脸阳光:“好巧,我们又是同桌了。”
那段时间,瞿清每天随时都能从自己桌斗里摸到一根棒棒糖。
瞿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吃糖,自从和刘洋做回同桌,每次心情不好都能从桌斗里摸出棒棒糖,时间久了,竟然很久没有过心情低落的时候了。
腹部的绞痛把她从回忆拉回现实。
班主任望着她颓丧趴着的身影,叹息一口气,拎着课本走了出去。
瞿清倏地站了起来。
走到赵文强桌旁,瞿清屈起手指叩了叩他的桌面。
赵文强抬起头,一看是她,睡眼朦胧地问:“清姐,什么事?”
“给支烟。”
想了下“借烟”在男生之间的行话,瞿清没想明白,索性直接了当地开口。
赵文强伸着懒腰哈欠打一半,闻言被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在,心虚道:“嘿嘿,清姐,你这不是开玩笑吗这不是?我哪来的烟啊我又不——”
“抽”字还没说出口,赵文强口袋里的打火机就因为他松散的像只虾米的坐姿滑了出来,“啪嗒”掉在了地上。
瞿清视线平静地落在打火机上,又对上他明显心虚的视线。
赵文强嘴角抽了抽,利落地倾身下去捞了起来,戒备地看一眼教室后门有没有老师,欲哭无泪:“不是、清姐……我最近真的在戒了!但这东西得慢慢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