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坐过牢

  玄庸还在睡着,双手抱在身前,身子微微发抖,头上全是汗。

  陵光晃了几下没把人晃醒,索性一巴掌拍了下去。

  玄庸被打醒了,捂着脸猛地坐起来,眼中一片茫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人:“你打我,你为什么打我?”

  陵光十分淡定地道:“大老爷你做噩梦了,很不老实,我怕你伤到自己。”

  玄庸慢慢捋了捋心絮。

  陵光正要问话,见他里衣也都被汗浸透了,看样子是真害怕。

  他打死也想不到一个妖比人类还胆小,思来想去,起身好心给他倒了一盏茶。

  玄庸大概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迷糊抬手,没接到杯盏,反把那茶水打翻。

  热茶不偏不斜,全都洒在他的肩上,微微刺痛,粘着衣襟,经久不散。

  陵光也未来得及阻,眼见那茶水全洒,他在先重新倒一杯还是先看看他有没有被烫伤之间来回挟择,犹疑好一会儿,方想出来哪个是重点,小心问道:“你肩膀……痛吗?”

  等他这时开口问,泼洒的茶水已经凉了。

  可玄庸却像仍被狠狠烫过一样,陡然抬眼看他。

  那眼中神色若喜若悲,似陷入某种甜蜜又悲切的回忆。

  为什么同一件事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愫?

  过了许久,玄庸终于动了,他伸手在怀中摸了摸,带勾上的玉石冰凉,触及指尖,冷彻心扉。

  他眼中又出现了那悲切的神色。

  陵光见他这个样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无奈在旁边等着。

  等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既然为下人,还是应该做些事情,又起身去倒了杯茶。

  这次没打翻,玄庸饮了茶,连那些过往记忆也吞了下去,终于清醒起来,看向陵光的眼含满了温情:“我从噩梦中醒来,一睁眼,能看见旁边有个关心我的人,甚好。”

  山中无数日夜,每次醒来时只有林间的叶,寒凉的风陪伴。

  陵光听此话却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心道:“谁是来关心你的啊。”

  或许人在恐惧过后心内格外脆弱,玄庸这会儿很容易被感动,又看陵光没有要走的打算,估计是想留下来陪他,更是触动,简直要流下两行泪来。

  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左思右想,一横心,一咬牙,把陵光拉到床边坐下,挺起脊背,郑重道:“我要跟你讲一些事情。”

  陵光漫不经心:“嗯,大老爷您讲。”

  玄庸深吸一口气:“这件事……对你来说可能有些匪夷所思,你别害怕。”

  他敷衍:“嗯,不害怕。”

  “真的不会害怕?”玄庸加重语气。

  他只好也郑重回道:“真不会,你放心。”

  玄庸并不放心,他按着陵光的双肩,声音很轻很慢:“其实……我之前一直逗你说我是神仙,是骗你的。”

  陵光不动声色,心想这不废话吗。

  玄庸表情凝重,再度放慢语速:“其实我是……妖,一个树妖,上古神树成的精。”

  他轻声说完,小心翼翼盯着面前人看,连大气都不敢出。

  眼前人没什么反应。

  他的内心开始打鼓,要是把这小跟班吓到了怎么办,好不容易碰着一个十分顺眼的,往后还去哪里找?

  他担忧的伸手在陵光眼前一拂:“你……你吓傻了吗?”

  陵光咳了一声,揉了揉脸,再抬头,觉得自己过于淡然不太好意思,于是挂上惊惧的神色:“妖……妖……”

  “你别害怕,我不会害你的,我来人间不是害人的。”玄庸又抓紧他的肩。

  他的神色立即恢复如常:“嗯,好,我不害怕了。”

  装害怕好累!

  “嗯?”这么通情达理的吗?

  玄庸酝酿了一堆诸如妖邪不全是坏的,他们也有理智之类的话,一句还没说出口,反而有点失落。

  陵光肩膀被抓得疼,他抬手撑开玄庸的胳膊,再次淡定点头:“大老爷你能好心收留我,就足够证明你不是坏的妖,我保证,绝不会说出去。”

  玄庸再度惊愕,这小跟班有时候没眼力劲儿,有时候又太上道了,把他要说的话给抢了去,他还怎么往下说?

  他说不下去,陵光却寻到了空子,替他引后话:“大老爷刚才说你到人间来不是害人的,那你是干什么的?”

  话已说开,玄庸将陵光当自家人,前情因果没必要提,只把要找五行灵器一事跟他说了说,顺道简单说了自己六十年前也来过烟城,末了又叹:“而且,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之前在这儿交了些人类朋友,陆家大哥既还活着,我亦想尽可能照顾他。”

  比起陆家,陵光更想听灵器的事,他牵回话题:“五行灵器您现在有感应了吗?”

  “我似乎觉察出了水行灵器的踪迹。”玄庸闭眼凝神,缓缓转动了个方向,抬手一指,再睁眼,手指端端指向北方。

  那儿正是今日他们所去的方向。

  两人同时想到什么:“莫非跟陆家大哥有关?”

  那位陆大哥明明从不下山,怎的白日就跑到他二人面前了,这水行灵器的气息既然在他那个方向,应当不是巧合。

  “可是……”玄庸也糊涂了,“白日里与陆大哥离得那么近,我并没有感应到什么,这水行灵器的气息,似乎是夜里突然出现的,是不是他还不好说。”

  陵光觉得无奈,这树妖对于五行灵器的气息感应并不是随时都在的,但具体会因为何种契机出现还不清楚,那又如何锁定目标呢?

  对了,还有,这五行灵器想从人身上收回,该怎么做?

  神器有了意识,投到凡人□□凡胎里,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纵然他以前能操纵五行灵器,如今照样对它们束手无策。

  想来,这世上也就唯独还有这树妖能够掌控他们了,他侧眼看着玄庸,有一丝恍惚。

  听玄庸又道:“陆大哥是一定要请下山的,不管他跟这个有没有关系,不过……灵器气息是才出现的,而我最后见到的应该是阿心了,会不会是她呢?”

  “方向好像不大对,阿心……陈老太住在南边。”

  “那是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阿心,就正好在北边。”他又抬手一指,“街头那家钱庄,六十几年前,是个酒家,叫悦来酒楼。”

  陵光心不在焉地附和:“好草率的名字。”

  玄庸道:“那时候我初来人间,肚子饿了,可没有银子,正好悦来酒楼的掌柜要纳小妾,看中了我从山上带的一珠稀奇花草,跟我说好用那些花换一顿酒菜,结果,还没结账我的花就被偷了,掌柜不许我走,幸而梁桓替我付了钱,我二人同追那偷花的小贼而去……”

  “等一下!”陵光打断,“梁桓是谁?”

  玄庸一顿,沉寂了须臾,目光投到窗外,缓声道:“一个无足挂齿的朋友。”他又转身,“只有一件,小光最开始是他收养的。”

  “哦,那黑猫的主人。”

  “嗯。”玄庸继续道,“我俩才追上那小贼,还没动手,小贼就死了,官府将我二人当做凶手抓进大牢,深更半夜我们亲眼见那小贼死而复生,他还耀武扬威偷了衙役的钥匙,替我们开了牢门,我们二话不说继续追了出去,眼见他飞身跃上高墙,钻进了一大宅子。”

  陵光本听得无精打采,到这儿才有了点精神:“他进了陆家,然后呢?”

  然后……

  玄庸的眼中闪现出一抹柔情。

  他二人追至陆宅高墙下,玄庸尚有功夫傍身,轻松跃上墙头,梁桓手持折扇,气喘吁吁,虽在牢中呆了半日沾染了些尘土草屑,但那一身锦衣遮挡不住华贵,他不说话的时候,也透着让人不敢靠近的雍容,可一开口……

  他于墙下喊:“玄兄,我快累死了,一个小飞贼而已,算了算了,放过他吧。”

  玄庸不同意:“我的东西必要讨回。”

  “赶明儿我去找官府……”

  墙下的人话还没说完,但听衣摆翻飞之声,墙头上已没了人影。

  玄庸在陆宅屋顶上轻点掠过,富贵人家即便深夜依旧灯火通明,可那小飞贼善于藏身,他遍寻不到,飞身一一点过屋檐,不留神有一瓦松动,他微微晃了一下,落地俯身停稳。

  再抬头,忽而怔住。

  目光所见一房间窗棂半开,那案前有人持书端坐,绸带半束乌发,薄唇微抿,面容沉静,轻轻翻动书卷,眉目透着无尽温润,若朗月清辉,又似无暇美玉。

  窗外人但觉,人间当真有绝色。

  他大抵自惭形愧,微微低了下头。

  再抬眼时,房中已无人。

  他一惊,连忙起身,尚未动,但觉脖颈一抹冰凉。

  他的身形僵住,缓缓回转,见那方才读书的公子此时正举剑相向:“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陆宅?”

  皎月之下,公子一袭锦缎白衣,微风轻吹衣摆,更若天人。

  他讪笑抬手:“你听我解释……”

  话音刚落,但听一阵簌簌之声,有人循着他的踪迹从屋檐落下,刚好落于二人之间,公子猝不及防收剑,待这人站稳,方再度举剑刺了过来。

  这一刺没有杀气,玄庸不躲不闪。

  那剑尖半途而停。

  梁桓一回头却吓了一跳:“你把这户人家惊动了?”

  公子点头承认,再道:“竟还有同伙,你们意欲何为?”

  玄庸推走梁桓,缓缓拨开公子的剑尖,真诚地看着他:“我们是为了追一个人。”

  他把经过与这公子说了一番,公子未多疑虑,问询了那飞贼大致行径方向,领他们出了院门,追至偏宅厨房前,那院中有厚厚一堆用来烧火的杂草,公子抬手阻了二人,只自己徐徐靠近,以剑尖往草堆上轻挑几下,便收了剑,温声道:“出来吧。”

  但见那草堆中果然有一人钻出,那人摘掉瓜皮帽抖抖里面的草屑,方跳出来,背着手走到他们面前。

  摘掉帽子再看,竟然是个丫头,这丫头个子不矮,一身男子装扮得倒像那么回事。

  丫头向公子走来,拱了拱手:“多谢陆二少爷方才剑下留情,不然,我现在大概已经被刺穿了,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里?”

  陆少爷浅笑:“我自己的家,自然是熟悉的。”他顿了下,又道,“你知道我是陆家二子?”

  “本地人不知道烟城首富陆家的,只怕还没有呢,少爷这般穿着打扮肯定不是下人啊,再一看年岁不就猜出来了么,反正你们家大少爷如今又不在烟城,就只有你啦。”

  陆二少爷又笑:“姑娘聪慧过人,只是,你为何偷人家东西,还戏耍他们,害得他们平白坐牢呢,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在下……”

  “打住打住。”女飞贼连忙摆手,“我不为钱财,只不过瞧见他那花草奇特,拿来赏玩一番罢了。”她抬眼往二少爷身后看,“哎,我说你们也真是,何必对我穷追不舍呢,你们一直追,我只好假死脱身啦,谁知道正巧被官差看见,你们坐牢,自找的喽。”

  “嘿!”梁桓一听,不淡然了,卷起袖子就要往前来。

  但碍于这是人家的家,好歹没轻举妄动。

  女飞贼毫无惧色,昂着头道:“我虽害你们坐牢,可也把你们救出来了啊,扯平了好不好,你们干嘛一直跟我这个弱女子过不去嘛?”

  “弱女子……”梁桓咬牙切齿又要上前来。

  陆二少爷轻轻抬手拦住他,耐心劝这女子:“不若你将偷这两位兄台的东西还给他们,这才算是扯平了。”

  女子一挑眉:“那朵白色的花吗,奇奇怪怪的样子,像个鬼一样,没什么好看,我扔掉了。”

  “什么?”这下连玄庸也不能淡定了。

  而就在此时,门外忽传出一阵急促脚步声,三人连忙回头。

  女飞贼趁着这功夫,一晃眼溜了。

  脚步声渐近,宅子里很快人声鼎沸,陆家老爷连忙带着家眷急急起身相迎,见是一队官差,为首者对陆老爷尚客气,先拱手行了礼,方道:“衙门有二逃犯逃到贵宅,还请陆老爷行个方便。”

  陆老爷还没答话,二少爷已走出来,玄庸二人亦随之走出。

  官差一见,立即道:“就是他们!”说话间就要冲过来。

  陆少爷已知这二人实情,便挡在面前,形如玉树兰芝,声若风清朗月:“晚辈两位朋友在舍下做客,他们的确从衙门牢狱中来,但绝非恶人。”

  官差一愣:“二少爷,你既知道他们是逃犯,为何要替他们隐瞒,你又与他们相识多久,如何肯定他们不是恶人?今日你窝藏逃犯,只怕自己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陆二少爷还欲再说,却被人打断,陆老爷正蹙眉看他:“琮儿,陆家一向遵纪守法,为父也不能替你求情。”

  与官府争辩,难免会闹得更大,影响声誉,反正,就算陆家的少爷进了府衙大牢,也受不到罪,意思意思关一下,明早放出来,这事也就了结了。

  只是二少爷到底是倒霉,遇上这两人,把自己赔进去了。

  若是只赔进去这一次,便也算是他此生之幸。

  三个人在大牢里坐成一圈,面面相觑。

  陆老爷塞了银子,这牢房跟先前他们俩呆的不可同日而语,桌椅床铺一应俱全,还摆了茶水点心,另有香炉幽幽点燃,带来满室清香。

  梁桓望着这香炉轻烟,觉得此时他们三人不拜个把子,都对不住一起坐过牢的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  论肩膀会痛的几种可能:

  烫伤、砍伤、摔伤、打伤以及……咬伤?

一起坐过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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