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故人来
叫玄庸睡死过去,也不完全是泄愤。
这偌大宅子,不能真的一点一滴动手去收拾。
他起身推门,看一弯月不知什么时候已从云中钻出,他甩袖换一袭白衣,微风徐徐,吹动他的衣摆,映着月影清辉,他飞身而起,站在宅子上空,垂眼看着这一片荒寂,亦无端生出悲凉来。
宽袖随风而起,浮光流转,荒芜之景若物换星移,流光掠过便重起勃勃生机,他看着那亭台楼阁尘土消散,抹去了岁月痕迹,再度熠熠生辉起来,想来玄庸所说旧日奢华也非完全夸大。
他在月色下看着这庭院,直至月西沉,回房又看看那人不算安稳的睡颜,良夜静谧,他不需要睡觉,也无心入睡。
玄庸醒来已是翌日午后,但闻花香扑鼻,一刹那还以为又回到了辛离山,立时惊坐起来,四处张望一番,挥着额头上的汗,才确定自己还在陆宅。
后颈有些痛,他揉了一揉,嘀咕着是不是落枕了,屋内不见陵光,喊了几遍没人回应,他便起身开门。
而后愕然。
满园清整,幽香四溢,枯木落叶全都不见,灰尘泥土也都荡然无存,入目顿然开阔,就连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黑猫小光上蹿下跳的追着一只飞过的鸟,花圃中有绿叶新生,残败的枝桠上长出了小小的花,不远处隐有敲击之响,他循声而去,至前院,正看见陵光拿一把锄头,于那假山之下的干涸水池用力一敲,飒然一汩清泉涌出,顺着引流路径循环至假山之上,又叮咚落下。
水滴石阶,若响在心扉。
陵光已听见脚步声,放下锄头,回头向他一笑:“你醒了。”
在泉水叮咚与花香四溢中,这笑若春风拂面,叫玄庸一时失神。
不待他问,陵光便将已编好的谎话告诉他:“之前我爹还在的时候,我俩没投到亲,在这烟城无计可施,就去当了乞丐,那段时间认识了不少乞丐朋友,今天早上我喊他们来帮忙打扫,他们人多,很快就收拾好了,大老爷,您看,还满意吗?”
玄庸的视线从他面上挪开,盯着水榭,没吭声。
陵光回头望望,继续编:“这通水处只不过被石块堵住,敲烂就行了,很简单的事儿……”
“你还当过乞丐啊?”玄庸忽问。
陵光的话一顿,顺势点头:“是啊。”再不忘恭维一句,“多亏大老爷收留我。”
玄庸看着他,目光中透漏些怜悯来:“你真是不容易。”而后方道,“何止满意,你那些乞丐朋友简直做得太好了,放心,我不是小气的人,把他们都叫过来,我给他们钱,要多少给多少。”
“啊?”陵光一怔,他能凭空幻化出物件,而活生生的人是幻化不出来的,每个人生来都有命数,纵有撒豆成兵之术,幻化出的只不过是傀儡,没有活人的气息,很容易看得出来。
他只好继续往下编:“不用不用,那些乞丐……以前受过我爹的恩惠,都是来报恩的,不要钱,乞丐也有面子,你若非要感谢他们,没准还要惹他们生气。”
玄庸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强求,他又在院里转了一圈,啧啧赞道:“这些乞丐都好生手巧啊,这样,往后你叫他们定期过来打扫,我按月份给他们银两,如何?”
“这个……”这个他真没编好拒绝的理由。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不说话,玄庸只当默认。
他无奈叹气,抚眉暗想:“哎,回头叫一些仙君冒充乞丐过来吧。”
过了会儿又想,一个小妖,凭什么要劳师动众呢。
对了,他什么时候开始去找五行灵器,找完后就可以解决他了啊。
而玄庸看样子是打算常住的,他正吩咐:“千里,走,随我去采买物件,昨儿说了,床铺被褥都得买,茶盏锅碗也缺不得,甚至皂角汗巾……”
陵光跟在身后听他絮叨,耐不住摇头。
他虽然不想动手收拾宅子,能用术法做的都做了,但不能太过,这些需要添置的物件是没有准备的。
而且,一个妖怪和一个神仙,用得着那么讲究么,真当自己来过日子了?
赤雀街还如昨日一般热闹,这是烟城的主街,基本上能想到的东西都有卖,两人一条街走完,需要的物件差不多办齐了。
陵光推着板车,面无表情地走在玄庸后面。
这板车是当中一布庄老板临时借给他们用的,那老板见他们东西多,又看玄庸待人十分谦和有礼,心里欢喜,对他们印象很好。
事实上,今儿光顾的所有店家,都对他们赞不绝口。
毕竟,买人家东西给人付钱,还行大礼的顾客,可不好找。
日暮时,东西买完了,玄庸领他至街上最上等的酒楼,择了个位置坐下,叫了些酒菜。
玄庸不似陵光,他散去了灵力,到人间就如凡人一般,会饿会累。
这个时候店中人不算多,伙计们不忙,没一会儿,伙计送上酒菜,同时热心与他们闲话:“宣公子,江小哥,听说你们盘了陆家宅子?”
玄庸今天一条街走完,跟人说自己的名字,就没一个不听岔的,人间的确很少有“玄”这个姓,大家都以为他姓“宣”。
他便是耐着性子解释一番,旁人也要多问:“‘玄’是什么姓,你祖上是哪里人啊……”
问多了,他就不想解释了,随便别人怎么称呼,上一趟来人间,也有很多人把他叫“宣公子”,那些人如果还活着,只怕现在仍然会这么叫。
酒楼消息最是灵通,今儿他俩若搬家一样甩钱行礼买东西豪气又客气的举动难免引起注意,这店伙计知晓他们也不奇怪,玄庸淡然地点点头。
倒是陵光见伙计一脸惊讶,问道:“怎么,陆家宅子不能盘么,有什么说法?”
伙计讪笑了声:“哎,只是当年陆家灭门,不大吉利罢了,宣公子既然盘下来了,这些旧事应当也知晓,您既然不在乎,一定是福气大的。”
“被灭门?”陵光望了一眼玄庸。
玄庸低头夹着菜:“嗯,我的确知晓。”然后便不肯再说。
陵光只能又问伙计:“听说陆家当年是本地首富,而且……人缘很好,怎会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仇家?”
伙计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只是听说的,那时候我爷爷都还小呢。”他瞄了一眼玄庸,又道,“两位别见怪,我只是好奇,陆家宅子虽然出过事吧,但他造得那么好,也有不少人想买的,可都没能买下,宣公子您是头一个。”
“如何不能买下?”陵光又问,他猜到许是怪力乱神之谈,但那宅子是干净的,莫不是有人装神弄鬼?
而听伙计道:“因为陈老太不卖啊。”
“嗯?”陵光差点被茶水呛了下,怪他想得太复杂。
不过……
连玄庸也奇了,终于放下筷子,抬头问:“陈老太是谁?”
伙计愣了一愣,瞪大眼睛:“陆家宅子一直是陈老太守着啊,你们没见过她,那你们是怎么进去的?”他狐疑看着二人,思量着这两人莫不是私闯民宅,要不要报官?
陵光及时补救:“哦,原来那老太姓陈,我们忘记问了,当然是从她手中买的,要不然陆宅高墙大院,每一进都上了锁,我们怎么能进去呢?”
伙计想想也是,又与他们闲话几句,便忙活去了。
他走后,陵光忍不住嘲讽眼前人:“大老爷,您那朋友……不止把通钥给了您一个啊。”
玄庸没来由生气,拍了下桌子:“吃饭!”
他憋着笑,饮了口茶,略略一想,看来这陆家当年出过不小的事儿。
他知道玄庸必定是清楚些什么的,有心想问一问,又觉与己无关,思来想去还是作罢。
何况,玄庸这会儿还在莫名其妙的生气,怕也问不出什么。
他到底……生哪门子气,不就是他那个朋友也给了别人入室通钥么,真是,人家不能有其他朋友,只许跟你一个交好?
他也夹了一口菜,人间饭菜在他看来没什么味道,吃下去只是做给别人看。
一口没咽下去,忽听方才那伙计大喝:“哪里来的乞丐,快走快走。”
两人同时抬头,见一人衣衫褴褛,白发白须都结成一块,站在门内被伙计斥责着,伙计起初没动手,只是驱赶,那乞丐偏不往外退,在堂内转着圈。
两人没兴趣管闲事,刚低下头,但听一“咣当”之声,那乞丐不知怎么窜到他们桌边了,一张脸赫然出现在眼前,直骇得二人一跳。
这脸都被脏兮兮的发须糊住,压根就看不清楚样貌,只知道是个男的。
这人左右一看,与玄庸照面,玄庸刚想端一碟菜给他,而他却忽跳起来,颤巍指着玄庸,以尖锐之声高喊:“妖,妖……”
玄庸端碟子的手猛地一顿。
陵光亦盯着这人看。
在坐皆是一惊。
那伙计已赶到,再不能忍,抓了乞丐的衣服,将他往外拖,乞丐声音惊恐,仍在叫嚷。
待被彻底丢了出去,伙计忙跑过来赔笑:“宣公子,不好意思,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疯子,以前从来没见过,满口胡言,您别见怪啊。”
在场其他客人纷纷放了松,是啊,一个疯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但于玄庸来看,若是“歪打正着”,未免太巧了些。
他哪有闲心见怪,视线循着那乞丐望过去,见他抱着头呜咽几声,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陵光见状,暗中施了个定身咒,然而那乞丐动作只是一缓,立即就恢复如常,钻入了人群中。
这下连他也惊奇了,连忙回头道:“大老爷,这人怎么骂你是妖呢,不行,我得追过去好好教训他一顿!”
玄庸立即放下筷子:“我正有此意,咱们走!”
他起身朝那伙计深深行了个大礼,丢出一把银票,顺便交代:“帮我看着那一车东西,晚些时候再来取。”
伙计捧着银票受宠若惊:“宣公子客气了,要不我们帮您送到陆家……”
他的话还没问完,两人已经出了酒楼。
伙计的眼瞪得老大:“这两人……好身手啊。”
好身手的两人注意力在前方,这乞丐如何知晓玄庸真身是一方面,而陵光更讶异的是,他竟对自己的定身咒没什么反应。
非他定不住异类,只是他没从这人身上觉察出异类的气息,顶多有点阴气,命格弱的人,甚至长久不见太阳的人都会有点,本是正常不过,他只用了十分微弱的咒术,以免招来附近玄门中人的留意,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咒术应该是足够了。
他也可以再施术,然此时已怀疑这人不一般,街上人多,姑且不轻举妄动,那乞丐一路狂奔正往城外荒郊而去,正好,没人的地方活动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仙君们,都听好了,陵光神君有令,统统换身乞丐装,去给妖王打扫卫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