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碧玉其上,梨花落
翩翩坐在后花园里晒着太阳,手轻覆着肚子,和孩子细语呢喃,泥土的芳香和着草的味道,淡淡的围绕着翩翩。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桃花死了,她有了孩子,明地里又和最得宠的董氏交往甚密。家仆对她一改面孔,竟也和颜悦色起来,而她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
翩翩想起了旧事,那天看见昆仑在柔娆儇儇百无聊赖,在暗中一连观查了几天。发现她和董氏并不和,心生一计。翩翩暗中把儇儇池边的一块石头涂上蜂蜜,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取来大焦叶沾满清水铺在靠水边的地上,在暗中等待。昆仑见大石头围满了许多钻动不停的蚂蚁十分好奇,跑上前看,踩到了沾了水的焦叶顺势滑到了水里。
一切天衣无缝,翩翩更是装作无意经过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昆仑,再暗暗地把石块推到了池里,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是靠了涂满蜂蜜的石块和两片湿了水的蕉叶。”翩翩说得极轻,但一字一字,每一个口型都那么清晰。
远娡躲在远处瞧着翩翩,瞧着她脸上的信息万变。“一定是翩翩教唆昆仑。”阿尔兹轻声道。远娡哂笑一声,“许是姐姐忘了,昆仑从前顶爱吃蜂蜜,曾为了吃蜜糖,捅了蜂窝,被蛰得不轻,又怎会闻不出蜜糖的味道。”
“小姐是说,昆仑故意的?”
“苦肉计罢了,好瞒过了我们。连翩翩都不过是被她利用了。没想到,她的心思竟然此深沉可怕。”而桃花有了身孕,定是被昆仑看出了,因为自己没来之前,司马也是让昆仑管事的,包括记录每个女子何时来葵水。所以是她告诉了翩翩,也是她故意让所有的下人都隐瞒了桃花也是侍妾的真实身份,让自己陷入了这个圈套里。
一切终于都明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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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因闲着无事,远娡吟唱起曹子建的铜雀台赋。
远娡心下佩服,子建真的是才高八斗的奇男子。这赋恢弘大气,如加入编钟击打和音而吟诵,定当是乐赋里的经纬大论。
想当初植深得曹操喜爱,丕却沉寂数载,初写此赋正是子建得志之时,大气豪迈,雄雄霸业之心如日中天。可丕靠了司马懿,如今世子之位已是唾手可得。远娡不得不叹,曹子建也只适合做一个文人罢了。真想见一见这位大才子。他于甄宓也只是乱世桃花落水流,无法相守,他也只是一个可怜的人。
看着星象,感慨万分。曹植啊曹植,过了今日,只怕您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正思间,一颗将星星光暗淡,突然间迸发出耀眼光芒,转瞬光芒夷尽,变作一颗帚星划过天宇,燃烧完所有的光亮和他传奇式的一生。
明天将会有大事发生了……
“小姐,魏王病逝了!”听了阿尔兹的话,远娡放下手中书,走到窗前看天象。这仅仅是个开始。
远娡随手拿起窗格子下的三区式夔蒲纹青碧玉铜边镜细细照着装容。她知道司马懿不久就要回府了。
“姐姐,你想办法托人把此镜带进宫中。”远娡摊开雪白莹润的小手,把铜镜递给阿尔兹。“小姐想如何?”
“三区式夔蒲纹青碧玉铜边镜只有王侯可用,而司马府尽是此等物什。世子知道了作何想?”
世子怎会相信她们?!似是看出了阿尔兹的心思,远娡略一颔首,微笑作答,“丕至今还信任司马懿,是因着司马懿帮他得到了世子之位。功高必然震主,这道理谁都懂。而且有司马懿专送我而刻的‘女箴’二字,加了他的印刻,世子自然认得。”
“诺!”
其实远娡并无害司马懿的心,他尽管对她好,却拘束了她的自由,她想到伯约身边,她想拥有真正的爱情,而他却禁锢了她。而且他什么都知道,对于她的心,他什么都知道。
其实,她也是什么都知道。她偷看过他要传给太守的文书。送与太守的只是一幅字画和一幅裱纸,画旁有乐府诗,而裱纸上却绘了些暗花。把字画装在裱纸上,乐府诗处便映着底下的暗花形成了一个‘落’字。而画乃是一幅步步高升图。远娡记得曾读过一首乐府诗,就是金阶玉堂,步步高升的仕途平顺的诗,不过是放在乐府中,粉饰太平的诗作。皇帝自是喜欢的。远娡看时虽觉文辞华美,但终究是失了气节,只记得作者名中有个梨字,且是天水人。梨本是极雅的花,用在趋炎附势之人身上,却成了种讽刺,倒是让她记住了他的名字。也是她博闻强记,才暗中窥晓了他的妒意。梨花落,不就是让伯约永难有得志的一天吗!对于那样一个满是英气,一心报效国家的少年,那是多大的伤害。
如今,借这铜镜之事缓了子建的事,让司马回到府中,那子建的性命之危或许能得到缓解。能为心中神往已久的曹子建做的,也就只有这些罢。能报复司马懿的,也只能如此罢了。从何时起,她已将谋略运用得如此顺手拈来?远娡一惊,她终是变了。或许该赞,是司马懿教得她太好了。
懒懒地起身梳妆,春天人特别发困,到了夏天又该一晌贪欢了吧。算了算日子,翩翩也近八个月的身孕了,于是到了翩翩院中探望。
远娡推门而进,只见她的身子笨拙,房中多了两位丫鬟服侍左右。“姐姐好雅兴,这大好春日竟也在练字。”
“院深春风不与便啊!”翩翩抬眼,柔柔一笑。远娡走近了看,原来是乐府诗里的《陌上桑》,翩翩原是在羡慕罗敷,而为自己的身世感触。
“妹妹,见笑。我们的夫君才是真英雄,真不应该羡慕她!”她不愿让人瞧见自己的感伤,所以借口掩饰。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子,却活在如此绝望的境地,远娡摇头,她是在怜惜翩翩,还是自己?“姐姐可别累着了。”
“妹妹深得主宠,姐姐也心里高兴。只是怕不知哪得罪妹妹,妹妹何以久不来看望姐姐?”看着她一双怯怯的眼睛,远娡只觉可怜,“姐姐别误会,往后妹妹多来陪伴姐姐便是。”
“姑娘用茶。”一个小丫鬟来上茶,只觉脸生得很。远娡疑惑,于是细看她。只见她脸红筋跳,手竟在发抖。翩翩还在练字,并无注意。远娡知道事出有因,小心留意。
“翩翩姐,你要的安神参汤好了。”丫鬟见远娡二人皆不吭声,也不取药和茶,只得提高了声音。
“姐姐如此勤奋,还是我来代劳。”远娡借机端起盖碗,手一滑,竟泼了翩翩辛苦写好的《陌上桑》。
“姐姐,没烫着吧?”远娡连忙察看翩翩有无事,一阵惊吓,让翩翩腹痛如绞。远娡急忙让院中丫鬟去请大夫,自扶她到一旁躺着。
那端汤丫鬟尤自不退,样子甚是害怕。远娡心一紧,明白这是专为害翩翩而来的。原还担心是翩翩有什么阴谋。再细看,丫鬟不到十五六,年纪轻轻何以如此歹毒?
一阵风刮过,飘过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是西域进贡的奇幻香,采天山上的奇幻花提炼而得。因它香气甚好,甚是难得,司马懿命人到西域搜购,再以锦盒敛之,赠给自己。奇幻香的香气十分淡,因风而起香。只要沾上了主源,香味在十日之内无法洗去,且不自知。而奇幻香本身并无异处,只是让人闻着觉得香。妙处就是在于主源。所谓主源即是首先用了奇幻香的人。凡与主源相处甚久,才会染上奇幻香的另一种香气。而主源的香气会减弱,变幻出另一种香味来。但此用法却是无人知道的。若非她翻遍了古籍,这奇幻香于她也不过是普通得香料罢了,岂会如此在意!
远娡对司马送的物什向来不在意,香料只是随意放进了库房里,自己并不曾用。是谁私自取了她的东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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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忙了半休,翩翩终安定下来,孩子也保住了,她服药睡去了。远娡安排好一切,再再检查,本以为下的是红花,原来是一沾毙命的鸠毒。
等至三更天上,才见阿尔兹回来。她掌好灯,细细说,“下毒的月念好像有把柄在人手上。隔得远,看不清,只见那人把一张纸条塞给她就走了。月念也只是说了句‘保我父母’。”
“她们在哪见面的?”
“翩然亭,而且……”阿尔兹似思索了许久,才道:“那人身上有淡淡的香,和月念身上的奇幻香味道极相似。”
“你暗中调查月念父母下落,让回春堂老板找人救出。不要暴露老板和我们的身份。看来月念的弱点是在父母那。”远娡连忙吩咐了下去。
“诺。”
阿尔兹离开后,远娡独自照顾着翩翩,只见她微微起伏的肚子一直用手护着。
“啾——啾”什么声音?远娡把翩翩身上的丝被拉上一些,紧了紧衣领往外走去。
翩翩的门边上竟趴着一只还是半雏的鹰,眼睛骨碌骨碌地转,见到人来翅膀扑腾了几下,却飞不起来。远娡小心翼翼地走近,看了看,原来它翅膀受伤了。小心地抱起它,它倒是乖。
“月念!”她大声呼唤。
“来了,”只见月念匆匆而来,鞋上还沾着未干的泥巴。还是大意了,竟不懂得处理干净再来,痕迹尤在。“帮我取去淤膏来。”“诺!”月念似乎特别怕她,低着头不敢看她神色。很快的,月念就把药膏拿来了。没远娡吩咐,她只能干干地等着。
用手甲勾起一点膏,淡淡的药香味在屋宇内渐渐飘散。鹰很乖,任她上药,明亮锐利的眼紧紧地看着她。远娡觉得好奇,如此通性的鸟儿不多见。“今日里倒算是我和你的缘分。”她摸着它的小脑袋说道。
“小姐好福气,人说鹰就是赢。小姐往后定是非富即贵之人。”听罢,远娡为鹰儿包扎好,不多会药效起了作用,缓解了它的痛苦,它竟能活动了。
“那月念可愿辅佐于我?”
“奴婢乃下贱之人,如何得此福分。”
远娡轻抚着浅红的护甲,随意道:“我见你长相倒很清秀,做事也伶俐,我很喜欢,以后就跟我吧。“这——”她脸上竟有难色。
“大胆!难道我家小姐还配不上做你主人吗?”阿尔兹厉声喝道。
“姐姐,不必难为小丫鬟。她实不愿意定是有更好的主了,人往高处走,我们岂可强求。”
“小人不敢,小人愿意服侍小姐!”
“好。”远娡把皓臂上的一对双龙戏珠金臂钏脱下给她,“这件金饰的价值不在于它的用料和工艺。而是我自己亲手打造,也就等于是我的一份心意了,收下吧。”月念迟疑地接过叩谢而下。
等人走后,远娡伸出莹润的小手,阿尔兹连忙替她修好指甲,“幕后之人定会出现。她容貌清丽,人也算伶俐。只要救出她父母,她定会为我所用。”
次日,远娡让月念陪伴上街置办些物品。鹰儿已恢复的差不多了,而且对她很是依恋。远娡决定留下它,还为它起名善弈,凡战必胜之意。
善弈站远娡肩上甚是威武,阿尔兹笑道,“小姐真如骁勇善战的将领了。”月念听了也偷偷掩了嘴笑。
俩人带着月念越走越偏僻,她不禁紧张起来。转过一个山头,前方一家寺庙出现眼前。她看见了才放起心来。
远娡带着月念穿过月门,进入到寺庙后院。“小姐,我们来此为何?”月念顿感奇怪,只见阿尔兹指了指大门道:“你进去就知道了。”
月念疑惑地看了看远娡,推开禅门,一对老人家正坐堂上。“爹,娘!”月念激动地扑上前去。阿尔兹办事好利索。仅一天就救出人质,连远娡也十分佩服。
“月念谢过小姐!”他们一家子都跪下来。“老人家快请起!”阿尔兹忙扶起二位老人。
“小姐,”月念欲言又止。“这里都是我的人,有话但说无妨!”远娡淡淡的。“有人要害您!”她焦急说道。这点远娡早已知晓,但仍想听听她言语,“可知是何人?”
“他从未露过脸,说话的声音像腹语。我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清,他还暗中派人把我父母劫持,我原不信,直到看见母亲头上的珠花才肯就范。他让我毒害你和翩翩,事成就放我出府和父母团聚。我也是刚进府没多久的。”
“原来如此,难怪看你眼生。”远娡继而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进府的?”月念想也不想,马上回答,“那人说司马府有位不得宠的姬妾怀孕了,急需有人服侍。就荐了我!”
看来是有人作内应一早就有预谋。沉彀负责家仆买卖的,难道是他?也不一定,因为他也许真的只管买卖。月念心灵手巧,或许他也只是觉得好。远娡心念转得极快。
见主上不回答,月念也急了,“小姐,那人见害您和翩翩不成,定会再下手的。如今父母被释放,我怕已打草惊蛇,他不会再联系我。”
“他的下线被我喂下了穿心毒。一周无解药就会死亡。所以答应作我们内应,骗他说你父母尚在他手。”
“那小姐可问了杀手是替何人办事?”
远娡恨道:“那人奸猾得很,藏得极深。他只是给钱让人办事,办事的人也是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她顿了顿,恢复了恬淡的微笑,道:“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
远娡也学起了翩翩,写起字来,已练心性。
心里有事,下笔劲道不足,最后落笔竟是败笔。远娡十分懊恼,揉成一团就往地上扔。善弈眼尖,腾起去抓纸团,抓住了还晃着小脑袋来邀赏。看见它的憨样,气顿消了。心一定,字倒流畅了,写了许多张。
纸张实在珍贵,府内发下的份额已然没有了,想再练,已是不能。“连纸都跟我过不去。走!”远娡对它挥了挥手,它跳将上来,乖乖地站在远娡肩上。
沉默片刻,远娡把善弈放到一处锦囊前,指尖点了点,示意它去嗅。再把锦囊藏好,打了个手势让它去找。善弈高高跃起,终于在柜子顶找到了锦囊。“好善弈!”远娡一喜,把肉条用箸卷了去赏它。而后指了指外面,意思是让它出去寻找这种香气。
是的,她不过是要找出谁的身上有奇幻香的味道。
思想着,已来到了司马懿的书房。远娡在靠书案边上的黑檀木柜子上找着纸,只因他的纸张绢幅是最好的,比起她房中的书纸来,真是天渊之别。她的字刚练成,还不及翩翩,所以选用上等洛阳暗文宣纸,而不用绢。纸张还有淡淡的草香,十分清爽。手翻动时,无意闻到了一股虽淡,却经久不散的香气,远娡觉得那香甚是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