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的手
Mask,
抱歉让你久等了,谢谢夸奖,毕业晚会成功是大家的功劳,我只是其中之一。
你说你也是参演人员,是弹钢琴么?好像只有大合唱有钢琴伴奏,但我远远看那个同学,和感觉中的你不像。而且我觉得你也应该不会这么明显让我这样猜吧?
光靠英文名,一点线索也没有。
这不公平,你知道我,我却不知道你。
还有,你明明了解,我其实很笨的,一点也不聪明。
都快毕业了,下次回信告诉我你是谁吧。
——Weny
“妈……妈……不……不……不走……”
“妈……妈……不走……”
佑安两手紧紧揪着宋惟宁的衣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唔唔啊啊的使劲吐字,不停强调地重复这几个字眼。
“好,肉肉乖,”宋惟宁一边拍着佑安一边轻声保证,“不走,肉肉,我们不走。”
眼看着时间分秒流逝,梁琰心情从最初的震惊到恍悟。事情不妙了,她想,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程城,对方也是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手机又是滴滴两声,梁琰赶紧按开。
——你先和大家一起回去,我过两天带着肉肉自己回。
看见宋惟宁这样打算,梁琰急了。眼下这情况,极大可能是刚才那阵冲突触发了孩子心里不好的记忆。以这种身体和心理状态,宋惟宁一个人带他留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难保不会出事。
——不行,肉肉这样万一再遇到刺激,你单独带着他会搞不定的。我留下来陪你。
——你是负责人,不能脱离团队。
——那我让方老师留下,或者郑老师,你选。
梁琰回复飞快,总之不能放着宋惟宁一个人不管。
——不用了,老师们连续工作一周了,都很辛苦,我这边真没事。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别人。梁琰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可是宋惟宁又给她发了一条。
——小琰姐,别担心我,肉肉也会没事的,再说比这更糟糕的情况都过来了,你还不相信我?
更糟糕的情况么?梁琰知他所指,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妥协了。
——那好吧,那你注意安全,肉肉情况不稳定,你和他就在民宿里呆着,如果今晚入眠困难,适当用药物辅助,本来就是儿童专用药,偶尔两次不伤身的,你每次都不听我的,非要自己扛着,熬夜太多伤身体,你垮了肉肉怎么办?
噼里啪啦打了一堆字,临发送时又觉得婆妈矫情,一股脑儿全都删了,梁琰最后发出去,只剩下一句简单又无奈的嘱咐。
——那我回去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梁琰拍了下程城的肩膀,“他让我们走呢,别等啦。”说完又好笑,“倒不知你们一起住了几天,就成朋友了?少见你这么关心人。”
程城不语,还望着不远处父子俩在的那个角落,若有所思。
梁琰拉住他一只胳膊,“快走吧,要误点了。”
“那孩子,他妈妈是不在了吧?”程城忽然说。
“是啊……哎等等!”梁琰觉出不对,“你怎么知道的?你偷看了我的客户资料?”
梁琰反应很快。
“你让我进你办公室的,就在桌上放着。”程城睨她一眼,理直气壮。
“你……算了回去再和你算账,快走,先赶飞机要紧。”梁琰急吼吼的,现在真是十万火急了。
可是程城仗着人高马大,又暗中卯着一股劲儿,梁琰完全拽不动,“程城,你就和我对着干是不是?快跟我走,不然我可不管你了。”
“不用管我。”程城顺势回答。
都多大的人了,还玩当初叛逆期那一套?梁琰无语,正要说什么,就听程城道,“我留下来,陪他。”
“什么?”
梁琰第一反应是有人愿意照顾宋惟宁父子,那简直再好不过,她也可以安心走了!
第二反应是,这个人是程城,不是外人,性格一般,人品嘛还算可靠。
第□□应是,不对劲。
“你最近不太对啊?对公益事业特别热心?而且你昨晚不是才说你回国有事?”
梁琰目光如炬像要在程城身上打个洞出来。
程城被她审视,一脸无所谓抬起手腕,低头看一眼手表,“4点35分,离飞机起飞两小时45分钟。”
梁琰被噎住,略慌。
“两小时44分钟,除去路上打车的时间——”
话音未落,梁琰已经风风火火地跑了。
程城看向宋惟宁,佑安还在哭,看样子一时半会哄不好。程城于是返身进到民宿,花了少许时间处理了些事情,不多会儿又重新回到这里。
太阳不知何时变成了微微发红的颜色,程城看见沙滩上那些跳动的人影,被已然西斜的日光拉得又细又长。
程城悄悄挪动了下自己的位置,再微调,让自己修长的影子正好覆盖上不远处宋惟宁的后背,遮住阳光不至于直接炙烤在他衣服和皮肤上。
然后,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距离,安静地等待。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对着这人的后背发呆,明知像个偷窥狂一样,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程城恍惚还产生了某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这么容易满足了?是因为那孩子的一声“妈妈”么?
太阳西斜得厉害,有整一半都没入海平面以下,海滩上人来了又走,很多游客已经吃过晚饭又出来玩第二场了。海边落日,是很多人都想见的浪漫景致。
佑安终于不再大声哭了,他趴在宋惟宁肩膀上,嘴里哼哼唧唧的抽泣,小声地叫着什么,直到声音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微弱。
“肉肉?”
“妈妈……呼……妈……妈……”
好像睡着了?
宋惟宁稍微侧身让佑安靠住自己左手,右手撑地,刚用力让身体离开地面,大脑忽然一阵眩晕,眼前猛地一黑,重心不稳往后跌去。
糟糕!宋惟宁下意识两只手蜷起护住佑安,暗暗祈祷这一摔别把他弄醒了。
然而预料中的人仰马翻并没有发生,他被身后突如其来一双手臂稳住双肩,一下子找回平衡。
“小心。”
那声音沉稳有力,连同握住他肩膀的手,还有丝丝烫热的暖意传递而来。
“程先生?”
宋惟宁万万没想到程城会在这儿,他以为全部人都已经走了。
“你怎么还没走?”宋惟宁感觉腿发麻,只能先坐着,让血液回流,“现在还能赶上飞机么?”
程城说,“现在六点半,他们应该已经登机了。”
“啊?那你……”
“我没事,”程城半蹲着,见宋惟宁坐稳了,却没有立刻松开手,“我扶你。”
“不用,”宋惟宁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自己可以。”
“你坐得太久,慢慢来。”程城不理会他的客气,坚持不松手。
“呃……那,谢谢你了。”
相处几天,宋惟宁也算有点了解程城的脾气,索性也就接受了这份好意,在他搀扶下站起来。
“等等,你的裤子。”
宋惟宁正要直接抱佑安进民宿,听见程城的话,低头一看。
原来刚才在沙地上坐了两个小时,角落里的沙地本来就有点潮,半干半湿的,这下一大片灰褐色全都粘在裤子上。
宋惟宁抖抖腿,又跺跺脚,但是抱着睡着的佑安动作幅度不敢太大,腾不出手还是弄不干净。而如果直接这样进去民宿,一路上估计会弄脏那里的地板。
宋惟宁苦恼地皱起眉。他轻吐口气,暗暗动了动发酸的两个手腕,调整一下怀里小朋友的重心,打算腾出一只胳膊来拍沙。
“我来吧。”程城忽然说。
在宋惟宁反应之前,那只大手已经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道,拍在了他右边大腿后侧。
宋惟宁脑子里突地一跳,连忙推避,“这怎么好意思!我自己可以……”
“别乱动。”
这三个字不容拒绝,程城语气不重,说出来也算不上命令,但宋惟宁居然真就乖乖站在那不动了。
程城微微勾唇,宋惟宁的配合令他心情大好。如果第一次拍上去的时候他还留有什么余地,那之后的几次,手掌隔着夏季长裤薄薄的衣料,拍到那人腿上时,他算准的停留时间,都是恰到好处,既不会引人怀疑,又够他多点遐思。
这种时候,常年触摸钢琴的手指那份超乎寻常的感知力,就派上了极大用场。
而在宋惟宁的角度,只看见程城弯腰,耐心又细心地替他怕打裤子后面的沙子,起初身为成年男人那点自尊心以及戒备感不知怎么就褪了些,视线不由自主跟上那只跳跃的大手。
这可是钢琴家的手啊,现在用来做这种事,是不是有点……太暴殄天物了?
关注的重点就这么莫名跑偏,宋惟宁没留意自己不知不觉就把心理话说出来了。
程城唇角的笑意于是更深,灼灼目光盯着宋惟宁裤子某个线条圆润的部位,只是稍微停顿一下,就毫不犹豫地拍上去。
“啪!啪啪!”
宋惟宁愣愣的,等他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右边耳朵已经悄悄烧起来,紧接着是左耳朵,最后,是脸颊。
他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男人,刚才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另一个成年男人……
打屁股?!
程城好整以暇地观察宋惟宁可爱的面部表情,手却不停,三下五除二就把裤子后面清理干净,只剩下几片隐约可见的湿迹。
“好了。”
本打算再偷偷捏一把,但看宋惟宁脸皮薄成这样,还是点到为止,如果太过火把人吓跑了,就得不偿失了。
程城环顾左右,旁边的台阶上有个水龙头,是专供民宿客人从沙滩玩回来清洗用的,他走到那去洗了个手。
宋惟宁看他清洗手指的动作,刚刚升起来那点难堪的心情仿佛也立刻被洗涤了,只剩下隐隐的愧疚。
毕竟,那可是钢琴家的手啊!肯为他屈尊降贵,他承人恩情却还在这纠结面子也未免太小气了。
“谢谢你,程先生。” 宋惟宁脸还有点红。
“小事而已,”宋惟宁越尴尬,程城就越大方,这样宋惟宁就更加觉得是自己过于拘泥了。
程城甩了甩手上的水滴,“其实钢琴家的手,能做的事有很多。”
“啊?”宋惟宁反应慢半拍,愣了两秒才把程城的话和自己之前的心理活动对接起来,顿时大为窘迫,干笑两声,“哈哈!是、是么……”
“对,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透着丝丝神秘的语调,再对上那满含兴味似笑非笑的眼神,宋惟宁也不知怎么,突然就不敢对视那双眼睛。
“……我先送肉肉回去睡会儿,失陪一下。”
宋惟宁低头快步走向民宿的门,活像一只就算落跑也礼数周全的鸵鸟。
可是程城就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他的一大步能顶宋惟宁的一步半,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身高优势?
宋惟宁脑子有点乱,比起对着那些复杂项目数据、或者嗷嗷闹腾的小娃娃,都没有过的乱,以至于人都到了房门口,他才想起来这间房应该已经被退掉了……
“滴”的一声,一只手伸过来替他刷开了门卡,拧开了把手。
毋庸置疑,还是那只钢琴家的手。
“我已经续了两天,进去吧。”
然后宋惟宁一眼就看见客厅里放着自己的行李箱和背包。和它们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只黑色的行李箱,看去就是很高档的品牌,他认识那个箱子。
疑惑,又回到最初那个问题,眼前这个人和这只箱子,根本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还留在这儿。
“梁琰,”程城看出宋惟宁脸上大写的问号,一脸坦荡地甩锅,“她让我留下。”
这也是早就拟好的腹稿里风险系数最小的解惑方式,通过对宋惟宁目前接受度的揣摩和估算,程城自动选择如此安置自己的角色。
“小琰姐?”宋惟宁心软,还记恩,知道是梁琰替自己筹谋,心头到底一暖,不疑有他。
“她不放心你。”程城把自己的心情暂时借给别人,“所以她托我照顾你、和佑安。”
“原来是这样……”宋惟宁欲言又止。
他其实想说程城应该很忙,这样的托付会给他添麻烦,可是转念一想,以梁琰和程城的关系,她是信任他才会让他留下的。而且事有轻重缓急,就算真的没法留下,依程城的个性,梁琰也不可能说动他,如果自己反倒再推三阻四,岂非辜负这姐弟俩一片好心。
宋惟宁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嗯,”程城当然不觉得麻烦,“你先去吧,我叫餐上来。”
“好,谢谢。”
宋惟宁送佑安进了原本的卧室,把他放下后,发现这张床的床单被褥是换过的,浅绿色的那套。
本来民宿的床单被褥都是白色的,但是佑安喜欢绿色,而宋惟宁无意间在前台听客服说可以更换喜欢颜色的床品,就特别给佑安要了绿色的。
下午退宿的时候,客服进屋清理检查,已经把先前用过的床品都撤掉了,原本以为续租再换新的会是开始通用的白色套,没想到居然仍然给他换的是绿色。
这里的客服还真细心。
宋惟宁想,给佑安盖上被子,出去把棉巾浸湿温水,轻轻替他擦了擦脸,那张小脸上泪痕一道一道的,还有在自己衣服上睡出来的印子,看得宋惟宁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不由地又想起,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妈妈”。
“惟宁,对肉肉来说,最根本的治愈方法还是忘记,让他彻底遗忘那些不好的回忆,否则,只要它们还在,不管埋得再深,也有可能在某一天被挖出来,对他造成更强烈的刺激。”
“惟宁,肉肉现在只能依靠你了。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你的情绪与他紧密相连,他能感应到你,你一定要多带给他正面的能量,否则,你们会一起垮掉!”
老人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宋惟宁抬头看着窗外,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尽了,远处云层大片大片,昏昏沉沉压在海平面,凝重,让人透不过气来。
所以,真的必须要遗忘,才能重新开始吗?
“惟宁,你现在是父亲了,不可以软弱。”
他对自己说,要学着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