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江老二不同意审理旧案
瑶光殿内除了泰安帝谢谌以及一些紧要官员之外还有一个衣着朴素,神色淡然的白衣男子,长得与梅念达倒是有五分相似,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出二人的关系。
这男子长得倒是斯斯文文,说出的话却是惊世骇俗,让人大跌眼镜,舌桥不下。
“草民乃永州刺史梅念达长子梅邕,草民有冤要诉。”梅邕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泰安帝深深磕了三个响头,一脸严肃地说道。
“草民接到父亲逝去消息十分痛心,却也是在预料之中。在父亲进京之前的一段时间内,他总是魂不守舍,经常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时不时地流眼泪,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隔三差五总会一个人悄悄出城。”
梅邕顿了顿,谢谙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拢紧,无常也确实跟他提起过这个梅邕。但是此人年轻气盛,早年与他父亲吵架后便离家出走,每年只有过年方才回来一趟,无人知晓其这些年到底在哪。
谢谙不知道梅邕是怎样来到京城的,但他有预感,接下来梅邕说的话会是他想要的结果。
许是谢谙目光太过炙热,让人难以忽视,梅邕转过头对上谢谙的眸子,怔了怔,嘴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地弧度,眸里漾起丝丝涟漪,似石子投入湖面,带着些许难以言明的复杂,或愤怒,或悲愤,又或者解脱。
就在谢谙想要看仔细些的时候,梅邕已经收回目光,继续说道:“为人子女者,见家中长辈终日郁郁,哪里还能安心。于是,有一日草民趁着父亲不注意便悄悄跟上。”
“草民也曾暗自猜测父亲也许在外头欠下了什么风流债。可哪曾知晓他竟在城西的一处废弃的煤厂里藏了十多箱银两。父亲只是个四品的地方官,年俸也不过百来两,刚好够府中一年开销,哪里来的那十多箱银两。”
“说是永州半年税收也不足为过。而三个月期前才向朝廷上缴完去岁一年的税收。是以,这些银两根本不是要上交朝廷的。”
梅邕话音一落,殿内一片沉寂,诸位官员面面相觑,大家心里都隐约蹦出了一个猜想,可瞄见泰安帝那滚滚乌云压境,正在酝酿滔天雷霆的面色,一个个老狐狸都选择闭口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得笔直。
梅邕可是毫不避讳,再一次轻飘飘地丢出了一道惊雷,炸得所有人惊慌失措。
“是灾款。”梅邕视线在殿内逡巡一遍,把所有人的表情收入眼底,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是去岁魏王负责押送至永州赈灾,让安平侯无故背锅的那二十万两灾款的一部分。”
总算提出来了!
谢谙不得不庆幸自己没有心疾,否则的话心情这般大起大落迟早得倒下。
什么叫山重水复疑无路,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谢谙今儿个总算是体会到了,就在他为梅念达的死而无处揭发灾款一案而愤懑不已的时候,梅邕出现了。比观音大士的杨枝甘露还要奏效,正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谢谙高兴同时又有些疑惑,他这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些?
“灾款?”江景昀忽然出声,打破这诡异的气氛,觑了眼梅邕,讥诮道,“你如何能证明那是灾款而不是梅念达收刮的民脂民膏?”
“就凭这个。”梅邕毫不示弱地冲江景昀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底部刻着蛟龙纹的银两,处变不惊道,“草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官银独有的印记吧?”
“这是草民趁父亲不注意而偷偷拿到的,君上若是不信的话大可以派人检验。”
这还有什么信不信的,梅邕分明是有备而来,就算抛出再多问题他也能够迎刃而解,对答如流。
“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沉默许久的泰安帝终于开口,目光幽幽地看着梅邕。
“草民自请上交已经发现的官银,并且求君上能彻查灾款一案,将那流失在外的官银速速找回,以免落在贼子手里,为祸一方。”梅邕又深深磕了个头,端的是深明大义,是非分明。
被是非鉴捆着的谢谌听着梅邕的话,背上冷汗涔涔,梅念达的妻儿全在他控制范围之内,唯独这个大儿子多年在外,是个只知道读死书的木头,与梅念达关系更是疏远,是以他也没多留意。
可偏偏就是这个梅邕钻了空子!
谢谌抬头看着浮空的那条轻如薄雾的白绫上陆陆续续流淌出泛着金光的蝇头小楷,上面密密麻麻誊写着他的罪状。从私见地方官员到私藏灾款。每一个字,每一笔画都就如尖刀一般撕扯着他的血肉。
谢谌心急如焚,几次想开口反驳,奈何被江景昀下了泯音咒,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寄希望于泰安帝。
泰安帝接收到谢谌递过来的求救目光,冷哼一声,身子微微前倾,扬了扬下巴,由高而下睥睨着梅邕,声音喜怒难辨:“你可知你这是在质疑一朝皇子?”
“你轻轻松松一句话对魏王的名誉能造成多大伤害,你可知道?”
“草民知晓。”梅邕坦然对上泰安帝目光,“父亲已去,即便有再多不是,为人子者也不能妄议,只能尽点绵薄之力,查明事情原委,以告先父在天之灵。”
“草民愿走清白台,还请君上彻查此事。”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清白台又叫送命台,越级上访者若想请求诉状,必须走清白台。即把人捆在铜柱上,并且不断往铜柱上浇灌热油,待那人褪去外面一层皮肉后,又拿炭火在下面熏烤一个时辰。
若此人能活下来坚持到最后还坚定自己的想法时,便接受其诉求,由明镜司主审,刑部与大理寺一同协助审理。
泰安帝面色紧绷,眼里暗光流淌,鹰隼般犀利的眸子微敛着,如一只停留在枝头的兀鹫,一言不发地锁定着靠近的猎物。
谢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下巴险些要砸到脚背,太不可思议了,且不说泰安帝是否真会答应了他的诉求重新审理此案,就是他能不能活着走下清白台也是个问题。
最终,泰安帝点头应允,对薛毕挥了挥手。
薛毕不忍地看了眼梅邕,见他一副“烈火焚烧若等闲,要留清白在人间”的超然气度,只能唤来外面候着的侍卫把人带下去。
“慢着。”就在梅邕即将被带下去的时候江景昀又出声阻止,抬头对上泰安帝的目光,沉声道,“君上今日答应梅邕所求,明日京城各处大街小巷便都会知道安平侯是被冤枉的,那他受的一切委屈与苦楚都是无妄之灾。”
“加之此前安平侯贵为太子,既已知晓安平侯是被歹人所害,那么君上又可是要恢复其储君的位置?”
“再者,这个梅邕话里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一句愿意上清白台就可以了?届时梅邕一上去,不管事情最后结果是真是假,君上的威信,魏王的名誉都会有损。”
谢谙站在离江景昀较远的地方,并不能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但依稀可以瞥见他眼尾的不耐之色。
通过谢谙的观察他能清楚的得出一个结论:江景昀并不相信梅邕的话,再往深一点说,那就是江景昀并不相信谢谌与梅念达勾结并且私藏灾款,以及不想泰安帝去查明此事。
说到底,江景昀还是认为是他一人的错。
现在的江景昀与一年前的他在谢谙脑海里重合起来,还是那个人,还是如出一辙的神情,还是那般……不相信他,厌恶他。
谢谙收回目光,闭了闭眼,嘴角缓缓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低垂的眼帘趁机大展身手,将眼中的复杂掩盖干净。
他江景昀一开口,胜算十之八.九。
如此一来得快刀斩乱麻,江景昀于他而言就是最大的绊脚石,西北那里得加快动作,不可再拖了。
谢谙那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心里绷紧的弦也随之松开,堵在心头那积蓄已久莫名其妙的躁动与不安似那突然疏通的泉眼,畅快地流淌至四肢百骸。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这回有了不同的声音。
“王爷这话说的不妥。”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出来反驳的会是监察御史周怀,周怀挺了挺他那大肚子,朝泰安帝行了个礼,又转身看向江景昀,一脸不赞成道,“王爷也不知过是凭自己的想法去猜测,又怎知事情的本质究竟是为何。”
“再者,古人常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梅邕言辞确实大胆,他知晓越级上访的程序,也知道清白台,但他还是选择上清白台,这里面势必藏着冤屈。虽说梅邕若是活下来就必须接他的诉状,倘若他没能活下来呢?”
“若其中真有隐情,君上选择重新审理此案这便表明君上能够坦然正视自己的错误与不足,此举更是为万民表率,又何来王爷所言那般严重。”
最后,周怀总结了一句:“王爷何必急着阻拦呢?让他走一遭吧。”
“臣附议。”御史中丞徐威附和道。
其他闭口不语的老狐狸们也跟着纷纷表态。
“臣附议。”
“周大人言之有理,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只是臣有一事不明了,景王态度这般坚决,难不成……”更有一个没眼力见的人户部侍郎武有彬拧着眉头,别有深意地瞅了眼江景昀,声音适时止住,言有尽而意无穷。
……
谢谙愕然,眉心微蹙,带着些许茫然看着大殿中央站着七七八八的老官员,这些可都是老迂腐老顽固,平日里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什么时候突然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更让谢谙始料不及的是泰安帝竟然答应了。
“江卿,这回似乎并未有人支持你的观点。”泰安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景昀,“孤觉得诸位爱卿所言有理,有错就改,民之表率。梅邕,孤给你这个机会,你去吧,可千万别让孤失望啊。”
“多谢君上。”梅邕深深鞠了个躬。
“安平侯。”泰安帝又把目光转向谢谙,眼神高深莫测,沉吟片刻,而后道,“擢安平侯谢谙为明镜司掌镜使,从明日起就去明镜司报到。”
“江卿觉得如何?老六去你那里,案子审理起来也方便。”
“啊?”谢谙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的蒙了。让他明镜司任职掌镜使?那可是除去掌尊与副掌尊之外最有实权的一份职位了。
谢谙迷迷瞪瞪地看着江景昀。
江景昀盯着泰安帝半晌,又扫视了一众反驳他的官员,最后定在武有彬身上,目光寒凉如三九天里厚厚的冰霜。
众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瞅了瞅得罪人不自知的武有彬,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几步,目光齐齐看着他的右掌,打算在他召唤出霜雪的那一刻迅速逃离,以免殃及池鱼。
然而江景昀并没有行动,嗤笑一声,朝泰安帝拱了拱手:“臣身子不适,先行告辞。”
也没等泰安帝答应,便拂袖而去。
众人忍不住松了口气,一时间还有些飘飘然,恍如刚从九天之外遨游回来。
“果然有问题,几位大。”武有彬犹不自知再一次开口,语气非常笃定,回过头想要找跟自己统一战线的人,结果一看,身边空荡荡的,本来与自己关系较好的几位大人对他如避蛇蝎。
武有彬:“……”
他这是得了麻风么?
谢谙被泰安帝勒令留下,一直等到一个时辰后,谁也没想到梅邕满身是血地趴在殿外,有气无力,断断续续道:“草民梅邕,恳请陛下重审去岁永州灾款一案。”
泰安帝的声音仿佛天籁:“孤答应你,从明日起,重新审理灾款一案。老三,你。”
“儿臣支持!”一个时辰过后泯音咒也自动解除,谢谌迫不及待地开口,端的是义愤填膺,信誓旦旦,“儿臣没有做过的事,谁也别想往儿臣身上泼脏水!当年那笔灾款儿臣分明是亲自交到六弟手中。”
泰安帝睨了眼谢谌,似有些不耐地打断他那絮絮叨叨的话,话锋一转:“魏王私见地方官员,并且胆大欺君,即日起罚俸一年,禁足府中半年,没有孤的命令不准踏出半步。可有异议”
“儿臣接旨。”谢谌怔愣片刻,想起泰安帝提的欺君是扬言要纳那个小妾并不是其他,回过神后暗暗松了口气。
“老六,从明日起,你要按时上朝,朝服孤让薛毕派人送到……”泰安帝顿了顿,继续道,“送到景王府。”
“若当年之事真是冤枉,孤定会还你公道。”
谢谙已从最初的震惊茫然间找回神智,定了定心神,上前一步拱手道:“多谢父亲。”
殊不知泰安帝这话却是在一群老狐狸里面炸开了窝,还没站队的个个心思都跟着活络起来,让安平侯去明镜司又上朝,这已经是在慢慢放权。他们现在是不是要重新规划一下了?毕竟安平侯还占了嫡出的身份。
可魏王犯了此等重罪也不过只是禁足罚俸,手里的实权还在那里,摆明了就是偏爱。可偏偏青虬成年皇子就这两个,其他的都没啥希望。
哎,好难挑!
一行人陆陆续续散去,谢谙最后走出大殿,还是觉得不对劲,所有人都不对劲,感觉都在推着他往前走,遇到障碍也无需去管,自会有人清理。
想着想着,忽觉脚下一紧,低头看去,却对上一张血淋淋,密密麻麻的水泡如青蛙卵遍布的脸庞。
那个于殿前波澜不惊的梅邕早已经看不出原来面貌,那洒脱的气质也荡然无存,与之前判若两人。他紧紧抓着谢谙衣摆,眸里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眼神亮得吓人。
是回光返照。
“抱歉,你伤太重了,我救不了你。”谢谙不忍地摇摇头。
梅邕顿了顿,深深看了眼谢谙,绝望地低下头,颤抖地伸出手在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字,示意谢谙去看。
谢谙低头一看,汉白玉铺砌而成的石板上赫然写着:“你要当心。”
当写到第五个字的时候就梅邕两眼一翻,彻底没了气。
谢谙看着他那没写完的第五个字,歪歪扭扭的偏旁,抖得倒是很有弧度,瞧着像一竖又像是三点水,再一看又什么也不像。
谢谙叹了口气,吩咐内侍把人抬下去好生安葬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长,本来想分两章,但字数又不够,叙述的内容分到下一章又不搭,只能将就一下,不好意思啦~
以“我是一个……”造句。
江景昀:我是一个人。
谢谙:我是一个不太聪明的人。
谢辞:我是一个好看的人。
沈晴鹤:我是一个不敢多说话的人。
陈无计:我是一个有钱人。
武有彬:我是一个不怕景王的人。
泰安帝:我是一个好父亲。
梅邕:我是一个领盒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