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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云梦楼其实并非静止的,而是在时刻不停地围绕着中心轴自转,因为一直保持着均匀而缓慢的速度,所以不容易被人察觉罢了。
随着云梦楼自转,她和屏逸的两个房间虽然相对位置保持不变,但实际所处的方位却在时时变动之中。
屏逸久居楼中,对一切了如指掌,哪怕是方位时时在变,他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房间,可是紫游刚刚住进来,一时间尚未适应,就难免混淆了。
屏逸的房间高贵典雅而不失简约风格,呈现出一种清寂幽独之美,与她房间里的细腻温婉、精致华丽之风迥然有别。
紫游环顾左右,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语道:“奇怪,怎么走着走着就到神君这里来了?”
“不请自入是为贼也!”寂静的楼内,忽然有人开口奚落了一句。
谁在说话?紫游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张望,门外却是空空如也。
“奇了个怪……”她满头雾水,暗自嘀咕,“听声音也不像是神君啊,会是谁呢?”
这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吃吃笑道:“有人闯进来啦,快来抓贼呀,快来抓贼呀……”
唔?紫游心里一动,蓦地转头看向了那架折叠屏风,屏风上画的是一幅落花微雨图——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楼台之外烟雨蒙蒙,落花飘飞,一个病酒的白衣秀士萧然独立于花下,抬眸凝望着雨中双飞的燕子,满脸愁思,无比寂寥。
“呵呵,原来是你在说话!”紫游发现白衣秀士的嘴巴在动,顿时恍然大悟。
白衣秀士连忙以袖掩口,佯装道:“不是某。”
“掩耳盗铃,还不承认。”紫游嘻嘻一笑,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白衣秀士垂下了手,脸上似笑非笑,语带玄机道:“盗铃事小,偷心事大,某若再不管管,你这小贼怕是要将主尊的心给偷走了。”
“噫……瞎说,满口醉话!还是少喝点吧你……”紫游走到近前,抬手指了指他的脚,诡笑道,“瞧瞧吧,你连靴子都穿反了,还不快换过来?惹人笑话。”
“有么?”白衣秀士一愣,连忙低下头查看自己的双脚,禁不住满脸疑惑,“左鞋在左足,右鞋在右足,这正对呀,某哪有穿反?”
说罢,他猛然抬起了头,却发现屏风前的少女已经不见了。
原来,紫游趁着他低头看鞋的空当,一溜烟儿飘了出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身在门外了。
“小丫头片子,鬼灵精!”白衣秀士知她骗了自己,忍不住笑骂了一声,随即恢复原貌,归于岑寂。
落花微雨屏风上画图依旧,斯人痴痴独立,双燕斜飞细雨中。
紫游重新关好房门,正要转身离开,一时间却又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这两个房间不容易分辨,倘若以后再错入他的房中,岂不是很丢脸?不如趁现在做个标记也好。
想到这里,她略施术法,在屏逸的房门上画下了一朵云彩,随后又在自己的房门上画了一条鱼,如此一来他们各自的房间不就一目了然了?以后无论云梦楼怎么转圈圈,她都不会再走错地方了。
紫游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浣梦笛看了又看,方才坐在案边开始阅读《笛谱》。
《笛谱》的上卷记载的是吹奏的指法和技巧,下卷所载则是五音十二律和几篇曲谱。
紫游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虽然大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有的地方却仍是一知半解,还需向屏逸请教。
看了大半天,她觉得头脑有些乏倦,便索性放下书,起身飞出了云梦楼。
站在幻波云池岸边,看着下面的波光水影和空中缥缈的云气,紫游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我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
“但你必须要尽力克服对水的过分依赖,否则,你永远都别想离开幻波云池,更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明白么?”
……
那些他说过的话又回响在脑海之中,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指,往后倒退了几步——
是的,她不能让他失望,不管身体有多么煎熬难受,她都只能尽力隐忍,否则,她永远摆脱不了水的禁锢,也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想到这里,紫游头也不回地从池边离开,狠下心走得远远的。
与人结怨
没想到,用双腿走路的体验跟以前乘着云气到处飘的感觉还真是有些不一样,未脱去鱼身的那个时候,碧霞宫在她眼里就好像是一片看不见水的汪洋大海,可是现在,感觉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呢。
她沿着曲折的回廊信步而行,一转头忽然怔住,只见有个少年背对她坐在阶下,正在给一对五色鹿喂食。
是他?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背影,慧黠地转了转眼珠,随即蹑手蹑脚走下玉阶,从身后捂住了那个少年的眼睛。
“谁啊?”少年眼前一黑,不由脱口。
紫游轻笑:“你猜!”
“我知道是你。”谷雨边说边移开了遮住眼睛的那双手,回头看着站在身后的人,一脸笑容,“傻瓜,整个碧霞宫就你一个女孩子,有什么好猜的?”
唔?紫游一愣,随即绕到他的面前,疑惑地问:“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变成这样你也认识?”
这可是她幻化为人之后,第一次走出云梦楼,也是第一次与谷雨见面,而面前这个少年,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她?
“小傻瓜,我当然认得你。”谷雨抬头瞧了她一眼,继续给身边的两头小鹿喂食,悠哉悠哉地道,“那天神君将你抱出幻波云池的时候,大家可都看见了,只有你昏睡着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她沮丧地叹了口气,“难怪你见到我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惊讶。”
谷雨拍掉了手上的饲料余屑,站起身打量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实在的,你变成人的样子,我……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别说是你了,连我自己都还不习惯呢。”紫游看了看自己,忍不住低低感叹,“其实,做鱼可比做人自在多了。”
“我想也是。”谷雨点头微笑,“那……你后悔么?”
“不后悔。”紫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一脸认真,“我千辛万苦跃入天河,就是为了脱胎换骨修炼成仙。”
谷雨若有所思,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可是,修仙之路漫长而又艰辛,你做好准备了么?”
“嗯。”紫游用力点了点头,信心十足,语气坚定,“我不怕吃苦的,就算再艰难,我也不会放弃。”
“那就好。”谷雨赞许地看着她,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
紫游俯下身摸了摸五色鹿的头,小鹿很温驯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这么可爱……”她微笑起来,一脸明媚,扭头看着身旁的少年,“以后,我可以和你一起给它们喂食么?”
“当然可以。”谷雨欣喜地回答。
“那就这么说定了。”紫游转身欲走。
谷雨却突然拉住了她,迟疑道:“我……有件东西想要送给你……”
“什么东西?”紫游一愣,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谷雨被她一问,顿时红了脸,有些羞涩地把手摊开在她的面前。
“喔……”看着他手上的那件东西,紫游不禁眼神亮起——那是一条用紫莹草编织成的小鱼,通体紫色,闪闪发光,样子居然和她非常相似,看上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这是你做的么?居然和我这么像!”她拿过来细细看了看,忍不住啧啧称赞,“你的手可真巧啊!”
谷雨红着脸抓了抓头:“这个就当做是贺礼吧,祝贺你脱胎换骨化出人身。”
“谢谢你!我很喜欢。”紫游笑容灿烂,歪着头想了一想,喃喃,“我要把它挂在床前,每天晚上都看着它入睡,嘻嘻……”
谷雨听她这么一说,脸红得更厉害了,但心里却十分喜悦。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却大声斥道:“私相授受,不——害——臊!”
两人一惊,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凝露正站在廊下,一脸嘲讽地看着他们。
“原来是你。”谷雨皱眉反驳,“你胡说什么呢?!”
“我哪里胡说了?”凝露挑了挑眉,好像抓到了贼一般得意,快步走下玉阶来到他们面前,不屑地看了紫游一眼,“刚才我可都看见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关你什么事?”紫游连忙把手藏到了身后,满心地不乐意。
“就是,”谷雨白了他一眼,随声附和,“多管闲事!”
“哼,这就是罪证!”凝□□近紫游,喝道,“把东西交出来!”
“凭什么?”紫游倒退了一步,把手背在身后,不悦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哼,果然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凝露冷笑了一声,转而瞪着谷雨,“你小子不会是看上这个臭丫头了吧,所以偷偷送了定情信物给她?”
定情信物?紫游一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小鱼,脱口问道:“什么是定情信物?”
“别听他胡说八道!”谷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视着凝露,忍不住大声辩驳,“我和小游只是朋友,送她礼物纯粹是为了道贺,你可别想歪了!”
“真的只是这样么?”凝露不信,讥讽地看着他,“那你为何脸红,还这般偷偷摸摸的?想必其中一定有鬼!”
“你胡说!我……我没有!”谷雨一脸怒容,又气又急。
“被我抓个正着你还想抵赖?!”凝露冷笑,抬手指着对方的鼻子,语气充满讥诮,“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谷雨脸上阵红阵白,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哼哼,没话可说了吧?”凝露皮笑肉不笑,话里有话地道,“你呀别傻了,离这灾星远一点儿吧,免得自找麻烦!”
说罢,他便转身要走。
紫游气不过,忍不住上前拦住了他,愤然道:“可恶,你说谁呢?!”
“滚开,别挡了我的路!”凝露把脸一沉,猛地推了她一把。
紫游猝不及防,趔趄了几步,不小心摔倒在地上。
“小游!”谷雨低呼了一声,立刻冲了过去,将她扶起。
凝露趾高气扬地睨了他们一眼,拂袖便要离开。
谷雨忍无可忍,一个箭步冲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实在太过分了!快向小游道歉!”
“道什么歉?”凝露一脸不屑,狡猾地笑了笑,“是她自己腿软站不稳,与我何干?”
说着,他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膀,拔脚便走。
“你回来!”谷雨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不肯善罢甘休,“向她道歉!不道歉就别想走!”
“哈,你还说跟她只是朋友?”凝露转头看着他,满脸嘲弄,“人前人后你都是这么维护她,连我都替你害臊!”
“你这个混蛋!”谷雨咬牙,心头火起,扬手便给了对方一拳。
凝露心头一惊,急忙点足飘退,避开了迎面袭来的拳风。
两个人怒目相对,剑拔弩张,眼瞅着便要打起来。
紫游不希望他们两个因她结怨,也担心谷雨会吃亏,少不得上前拉住了他,劝阻道:“算了,我没事,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们都别理他!”
谷雨也觉得自己有些沉不住气,被凝露几句话一激,便情绪失控,现在如果真和他打起来,难免会惊动云中君,到时候恐怕又是一场麻烦,自己受罚倒不要紧,万一连累了小游,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忍下了这口鸟气。
凝露见他迟迟不敢动手,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开去。
“滚蛋吧讨厌鬼!”紫游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吐舌做了个鬼脸,借以发泄内心的不满。
那边厢,凝露没走出多远,忽见空中光华一闪,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个白影,犹如云雾般凝聚。
一见到那个人,凝露顿时脸色大变,慌忙躬身行礼:“神……神君!”
“现在我挡了你的路,”屏逸负手看着他,神情冷定,目光严厉,“你是不是也要将我推开?”
什么?凝露一惊,忍不住抬头瞄了对面的人一眼:难道刚才的事神君都已经知道了?
“没错,你方才的所作所为我看得一清二楚。”屏逸瞬间洞察了他的心思,微微皱眉,神色不悦,“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您、您别误会!”凝露顿时慌了神,心中忐忑不安,急忙辩解,“我……我刚才只是在和他们闹着玩儿……”
“巧舌如簧。”屏逸微微冷笑,沉声斥责,“一个小小的侍童,竟敢在宫中横行霸道、恶语伤人,若是传扬出去,别人恐怕要笑我管教无方了。”
这是要惩罚他吗?凝露听到这番话,顿时吓白了脸,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连声求饶:“卑下知错了,卑下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如此,请神君开恩哪!”
“做错了事,理应受罚。”屏逸面无表情,看也未看他,冷然下令,“去戒律阁领三十鞭笞再回来见我。”
“三十鞭笞?”凝露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在地上磕头如啄米,不住声地哀求,“神君开恩啊……凝露知错了!凝露再也不敢了,求神君饶恕这一回!”
“同样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屏逸皱了皱眉,语气里充满了告诫,“你最好牢牢记住这次教训,以后若敢再犯,可就不是受几下皮肉之苦这么简单了。”
触发咒印
凝露知道他身为一宫之主,向来说一不二,既然他存心袒护那两个人,那么此刻就算自己再怎么央求也是无用,当下只得忍气吞声,压下了满怀怨恨,硬着头皮前往戒律阁领罚。
凝露离开之后,屏逸移形换位,瞬息之间便来到了另外两人身边。
“神君。”谷雨怔了一下,连忙躬身行礼。
屏逸皱眉看着他,心里有点恨铁不成钢,忍不住责备道:“你身为他们的总领却不能御下,任由他欺负到你头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在二十四位侍童之中,谷雨的资质最好,屏逸有心将其留在身边并时时加以提点,希望他能够早日有所成就,然而这个少年却是生性淡泊,无论是对术法修为还是权力地位,似乎都没什么野心,从来不争不抢,待人和善,只知道尽心服侍、安分守己。
刚才凝露不过是说了几句浑话,谷雨便自乱阵脚,没法招架,实在是辜负了他往日的教导。
屏逸对此很是不满:“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过了这么久,却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是卑下愚钝,实在有负神君往日教诲。”谷雨心中惭愧,讪讪低下了头。
紫游见状,忍不住替他说话:“请神君不要责怪谷雨,这又不是他的错,明明是凝露太嚣张嘛……”
“凝露已经去受罚了。”屏逸走到她面前,看了一眼她拿在手里的东西。
“你罚了他?”紫游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声嘀咕,“真是恶有恶报。”
“刚才摔疼了吗?”屏逸打量着她,难掩关切之情。
紫游一怔,连忙摇头:“那倒没有。”
屏逸放下了心,温声道:“没事就好,还不跟我回去?”
“……哦。”紫游讷讷点头,朝着谷雨摆了摆手,乖乖地跟从屏逸离开了。
回到云梦楼上,屏逸正要踏进自己的房间,一打眼忽然瞧见了门上的那朵云彩,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后他转过身又往她的房门处看了一眼,心中不禁有些纳闷。
他看着身边的少女,问:“是你画的?”
“嗯,是我。”紫游讪讪点头。
“什么意思?”屏逸有些疑惑。
紫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嗫嚅:“我……我怕走错了门,所以就随手作了个标记。”
标记?屏逸微微扬起嘴角,含笑不语——走错了又何妨?你又不是外人。别说是一个房间了,就算是将整座云梦楼都送了给你,我也是在所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