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肖桃玉无疑是恨暮遥的。

  可是值此危难关头,曾经的爱恨情仇根本不耽误她杀出重围去救那个人,去救那个天天一脸高傲刁蛮、嚷嚷自己是拢尘堂大小姐的女人。

  当她赶到那群弟子所说的方向时,已是尸横遍野,四处都是邪祟和腐尸的气息。

  肖桃玉在一片残肢断臂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暮遥,与死了无异的暮遥。

  暮遥的额头上戴着白色抹额。

  她这些年来一直最敬佩慕渊真人,拜那人为师是她的执念。

  遥遥隔着千里,听见掌门薨逝的消息,她当场便跪了下去。

  “暮遥……暮遥!!”肖桃玉扑了过去,她能猜到这人一定会受重伤,却未料到她会落得如此凄惨,“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暮遥!”

  那人容貌姣好,完全承袭了杜雪的美艳光彩,走路时永远都高傲地抬着下巴,任性又霸道。可如今,她半边脸上的血肉都模糊了,露出了森森白骨,看上去格外凄惨骇人。

  甚至,她脏污的衣裙下有一边都呈现出了不自然的空荡,肖桃玉浑身颤抖的过去一看,她竟然……已经没了一条腿,许是在混战时被邪祟扯下的。

  “……暮遥!”她又叫了一声,急急用法术封印那人命脉。

  暮遥眼前一片光影闪烁,明灭间,她看清了努力救她的人,顿觉好笑。她和肖桃玉从小打到大,甚至彼此仇视,谁成想,将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人,竟然还是这个扫把星。

  她费力地想要说话,但喉嗓也让腐尸抓断了,只哑哑吐出了几个难听的气音。

  “你说什么?”肖桃玉见她转醒,赶忙俯身去听。

  她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回、家。”

  也不知怎么,肖桃玉瞬间便心领神会,她知道,暮遥再怎么喜爱秉玉仙山,这个时候要回的,也是姑苏拢尘堂。

  越是一个得不到关爱的地方,便越是让人执着,让人心心念念。

  “好……好!我送你回去!你撑住,你没事的!我送你回家!”肖桃玉手足无措地背起了她,“我这就送你回拢尘堂!”

  她声音竟然哽咽了。

  暮遥是个何其聪明的人?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便说了“回家”这句遗言……

  夜色漆黑,天边闷雷滚滚,没过多久便下起了大雨。

  肖桃玉御剑飞行,速度飞快,她自身也虚弱无比,根本没办法撑起避雨的结界,师姐妹二人转瞬便淋成了落汤鸡,肖桃玉不知自己哭了没哭,她只觉得视线一阵阵的模糊。

  因为,暮遥在半途便断气了。

  姑苏的邪祟闹的并不严重,但是拢尘堂却是大门紧闭,生怕出半点的差池。

  肖桃玉背着那凉透的尸身,浑身被雨水浇透,冷得发颤,眉目却漆黑,眼神亮得吓人,她站在紧紧闭着的大门前,高声喝道:“开门!你们家大小姐回来了!快开门,她受了重伤!”

  “谁呀?”

  过了好久,在她一声声的呼唤下,小厮很不耐烦地从侧门出来,露出半个脑袋瓜,向外瞥了一眼。

  很奇怪的是,他看到他们陈家的大小姐浑身是血、生死未卜,竟毫无反应,肖桃玉懵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为何会如此,定是整个拢尘堂待暮遥的态度都那样冷淡,才会有样学样了!

  “快送你们家大小姐进去,她一人战了两三百的邪祟,快要不行了!”肖桃玉高声道。

  小厮很不耐烦,关上了门,窸窸窣窣一会儿,才慢吞吞将侧门拉开,说:“劳烦这位仙长了。”

  肖桃玉突然问:“为何不开正门?”

  她依稀听见了几个丫鬟的声音,应当是接应暮遥的,但是很不和谐的夹杂了几个女子的笑声,当是陈青云的妾室了。

  小厮冷笑:“我们拢尘堂的正门,只有男人可过,女人全都走侧门!”

  “有病!”肖桃玉这下子可算是明白了,为何暮遥为秉玉仙山洒扫一辈子,都要留在山门了。

  她退后一步,发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手掌忽然反转,愤怒喝道:“云曦!”

  云曦双剑立刻应召,飞入主人手中,肖桃玉一手托着暮遥的尸身,一手猛地振臂挥下,一道剧烈的白色光芒划过,便听轰然一声巨响,门内的所有人都吓傻了,拢尘堂的大门竟然被她生生劈开了!

  姬妾吓坏了,大叫起来:“你到底干什么的!”

  肖桃玉背着暮遥,一步步走上台阶,跨入了她这辈子未尝走过的、家的正门,冷声道:“我送师姐回家。”

  ……

  肖桃玉不知拢尘堂闹成了什么样子,她只践行了承诺,送暮遥回了家。

  她厌憎仇恨纳兰千钧,如今那人死了,她与暮遥相看两相厌,如今那人也死了。

  这种感觉落寞得令人害怕,心底竟是空荡荡的。

  她回了琴川,继续投入无休无止的清剿任务里。

  顾沉殊在金陵的任务以一个惊奇的速度做完了,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是要顿悟飞升了,他却告知了兄长,连夜赶回琴川,继续分担肖桃玉的任务。

  他不知自己表现得太关切太殷勤了,每日还黏黏糊糊的对肖桃玉。

  “顾二公子这是打算追求肖师姐吗?”有人抱着胳膊,满脸好奇。

  顾沉殊偶然听见了这句话,便对那人报以一笑,坦坦荡荡道:“是啊。”

  但是好景不长,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坊间突然流行这样一个传闻——

  “顾沉殊根本不是燕双飞的亲弟弟。”

  这些消息很奇妙的避开了顾沉殊的耳朵,令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危险已经悄然而至。这天,他还喜滋滋的、冒着险去城外给肖桃玉摘果子,只因为那人昨日无意说了一句城外的野果分外酸甜可口。

  “琴川的腐尸清剿得差不多了,多亏了顾二公子这些天帮忙……”身后的师弟喋喋不休。

  肖桃玉微微一颔首,心底有些暖意:“知道了。”

  师妹眉飞色舞:“要我看,还是师姐这些天辛苦,这下子任务完成,过几天我们就能回山了,肖师姐可真厉害!”

  “神仙!神仙们回来了!”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这一声,紧接着街上的百姓们纷纷回过头来,乌泱泱涌了过来,争先恐后的一窝蜂拜倒在了肖桃玉面前,有的作揖,有的磕头,仿佛面前这个刚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真的便是天上下凡,普渡众生的仙人了。

  “这些天多亏肖姑娘了!您真是活神仙呀!”

  “这一下不知就下了琴川多少百姓!真是谢谢您呀!神仙呀!”

  肖桃玉失笑摇头,忙将那些百姓扶了起来,嘴上说些简单的客套话,心想,哪里有神仙会被一巴掌扇到在地的?

  一个百姓神情激动,抓着肖桃玉的胳膊,正要说些感谢的话,便被从天而降的一张纸给糊住了脸。

  他疑惑地拿了下来,纳闷地低头看去:“这是什么?”

  肖桃玉抬头看去,发现天上下“雨”了,纷纷扬扬飘下来无数张纸,低头一看上面的内容,所有人齐齐色变!  

  人群炸开了,有人满面惊恐不可置信,但是没过多久,那些人脸上的神情便渐渐地扭曲兴奋了起来……

  “龙……是龙!”

  “拂梅门二公子竟然不是凡人!他是一条白龙!!天啊……当年燕双飞掌门是怎么将他带进门派的啊?他们根本不是亲兄弟!这厮分明是当年祸世妖龙的弟弟!”

  “你们瞧他整日人模狗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龙还不好啊?只要杀了他,就能像当年的肖烽一样,受万人敬仰,一战成名了!!”

  肖桃玉盯着手里的那张纸,面色死了一般苍白,浑身血液凝滞。

  顾沉殊从城外回来的时候,发现街上的人看他眼神很不对劲,仿佛他是什么怪物灾星一般,全都避之不及,有的人眼底竟然有几分邪性,一种想将他杀掉的邪性。

  抱着野果的他懵了。

  顾沉殊穿过长街,找到肖桃玉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魏心何带着人来了,正拉着肖桃玉在争执些什么,一窝人乱糟糟的,大抵在说“你一定要抓住他”、“你能放任他不管吗,你忘了十八年前死了多少人吗”……

  紧接着,他手上接住了一张天空落下的纸,一看清内容,顿时五雷轰顶。

  野果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顾沉殊回来了!”魏心何一眼便看见了他,立刻高声道,“这个祸世妖龙回来了,肖桃玉,立刻捉拿此妖物,以免他继续为祸苍生!”

  “我……不是……”

  “不是什么!顾沉殊,你分明就是妖龙承影的弟弟,”魏心何冷笑,“承影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顾浮平,对吧?”

  “不是的,不是的……”

  顾沉殊不敢看肖桃玉的神情,可是他却像是被钉住了,双目圆睁,怔怔望着那人的背影,期待她回过头来,四目相接的那一刻。

  铮然的拔剑声齐齐响起——

  顾沉殊既不知道他哥当年呼风唤雨大开杀戒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他哥当年潇洒肆意美女围绕是有多么快活。

  可是就在此时此刻,在众人的长剑齐刷刷的指向自己的时候,当肖桃玉也缓缓抽出长剑对准他的时候,他懂了那种天下人都不肯容他的滋味。

  他的视线都微微震颤,望着眼底那寒凉如冰的剑刃。

  是骨鲠在喉,是万念俱灰。 

  他其实从未对肖桃玉讲过,她的一双眼太深情也太凉薄,这一刻,寒凉到了顾沉殊的四肢百骸。

  肖桃玉一步步靠近,声线颤抖而冰冷狠绝:“顾沉殊,你骗我。”

  魏心何露出了笑容,有些狰狞:“对!桃玉,好孩子,捉住这妖龙!杀了他!”

  身后无数修士都在欢呼,都在大骂,恨不能让肖桃玉立刻也将顾沉殊的龙骨挖出来!所有眼睛全都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她质问:“你一路接近我,帮助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三番五次救我,屡次用苦肉计让我心软,只是为了令我放松警惕,对吧?我父亲当年杀了你兄长,你怀恨在心,如今,便来报复我……是吗?”

  是吗?

  当然是。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相,可是顾沉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嘴角挂着瘀血,那是方才摘果子时,和几个邪祟缠斗留下的伤。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没有跑,只觉得头脑乱糟糟的……

  顾沉殊自小便不敢哭,也不敢放松,唯恐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可当肖桃玉那一剑刺中他肩头的时候,他只觉得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感情是那样真切炽热,几乎要将他的心烫化了。

  心绪剧烈波动之下,眼下流光溢彩的白色鳞片浮现了出来,额头的龙角也藏不住了。

  在众人或是惊恐或是暴怒的声音里,两行泪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立刻成了细小晶莹的钻石。

  顾沉殊看着她的眼睛,惨然一笑:“是又如何?”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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