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父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山中是雨雾清寒寂静,隐约传来了几声鸟鸣。

  山鬼和寒江雪到底还是一并消失在了这天地之间,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也没料到寒江雪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这些年竟然将蛊虫丢到了四海九州之内,一旦尸毒爆发了出来,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师兄!寒江雪的事情都解决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汇合,可是肖桃玉却发现少了个人,错愕道,“季清婉呢?”

  她看了过去,发觉言无忧和应云醉的脸色都难看至极,难不成……

  难不成季清婉没了?

  肖桃玉面上顿时血色褪尽:“怎么回事?”

  言无忧的脸阴沉得简直要凝结成冰了,他握着敬亭剑的手动了几下,似乎在犹豫怎么说。

  应云醉已经毫不客气的开始抢白,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回事?季清婉让你师兄给赶走了!”

  “赶走?”顾沉殊不解,“明明这边才处理完寒江雪和山鬼的事情。”

  言无忧转了身,率先踏上了下山的路,头也不回地说:“季清婉是狐妖,一路都在骗我们,索性发现得早,若是之后酿成大错、伤到你们,我简直无颜面对师父和慕渊真人。”

  他的声音那样冰冷无情,似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季清婉。

  形容狼狈的肖桃玉沉默了许久,才提剑,跟上了师兄下山的脚步,只淡淡说:“知道了,下山吧。”

  但是最开始,可是言无忧主动提出带着那个娇俏机灵的小姑娘一起上路的,相处了如此之久,他的表现还是那样淡漠,果真还是那个威仪霸道的敬亭剑,对待妖孽分毫情面也不留,简直比秉玉仙山的修士还要薄情。

  两个拿着剑的人走在前面,率先开路,看上去仍是那副腰背笔挺的凛冽模样。

  身后跟着一人一龙,各怀心事。

  顾沉殊一时无言,若是有朝一日,他的身份被肖桃玉发现了,她对自己的态度会否也这般绝情?

  鏖战了一夜的顾二公子顿时觉得更加身心俱疲了,脑中开始凌乱地思考自己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几人在山下交代了一下玲珑山的真相,脸色全都不大好看。

  “既如此,我们分别回门交代此事,尽快通知各派的掌门长老,做好部署,免得寒江雪的残部遗害人间。”一双剑眉死死皱着,几乎就要打成了一个死结,言无忧飞快说了几句。

  他一向都是处理任务的好手,头脑清晰且行动飞速,几人全都同意了言无忧的部署。

  不等犹豫,便见天边由远及近出现了一道白色身影,那男子眉目温雅,却掩不住焦急,几人见了,顿时齐齐一怔:“这不是秉玉的魏执事吗?”

  说话间,男子已经御剑落了地。

  肖桃玉心中一咯噔,赶忙上前行礼:“弟子见过魏执事,不知是何事让执事如此匆忙?竟不远千里来到玲珑山?难道是……”

  魏心何瞧见这几个青年狼狈的景象,也来不及多问,只急匆匆对她说:“桃玉,此次我是一个人来的,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你还是尽快回秉玉仙山增援吧,如今纳兰千钧率领阴兵攻山,山门岌岌可危!”

  “什么!?”肖桃玉顿时色变。

  山门有难对于肖桃玉来说便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一刻也不能耽搁饶是平日里再怎么镇定,这会子她也有些乱了阵脚,转头惶急道:“几位,我要先随魏执事回山门一趟,玲珑山的事情,万望你们向各自掌门交代!”

  言无忧立刻道:“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们一定会处理明白!”

  “小桃玉你别急,回去路上千万小心!”应云醉也安慰道。

  也不知怎么,顾沉殊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魏心何站在一侧安安静静等着他们说话儿,看上去还是那样的从容冷静,一侧的腰间也悬着两把长剑,顾沉殊只打量到了这些,虽有种直觉上的不适,但也实在抓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肖桃玉临要转身时,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越是紧要的临别,人便越不舍得和珍视之人告别,肖桃玉亦是如此,总想着下次见面再促膝长谈,她宽慰似的露出了个微笑,“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

  这样浅淡柔和的笑容一出来,在她那清冷孤高的容颜上绽放,饶是再冷淡的心,都要冰雪消融了。

  顾沉殊强忍着心底的不舍,低声道:“保重。”

  ……

  回山后,秉玉仙山果然已经一片混乱了,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焦土成片。

  这里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

  不少伤员互相搀扶着行走,还有许多人是被抬着与肖桃玉擦肩而过的,更有人发现自己的亲眷受伤离世,难以接受,声嘶力竭地嚎啕了起来。

  她的心突然空了一下,紧跟着便开始狠狠抽痛:“怎么会这样……”

  “桃玉,你怎么回来了?”一人又惊又喜,奔了过来。

  肖桃玉定睛一看,这个满脸黝黑、身上还挂着彩的家伙竟是自己的好友周景生,她一把扶住了那人的肩,上上下下看了一番,发现他并未受伤,才松了口气,失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纳兰千钧从何时开始攻山的,为何一直都没有人传消息给我!?”

  “哎呀此事也是说来话长了……”周景生开始抓耳挠腮。

  他好歹也是长安城的阔少爷,锦衣玉食无数,来到这天才辈出的秉玉仙山简直就是闲着没事找虐,最开始还有诸多不适和抱怨,谁知这一段时间不见,他倒是成熟了许多。

  他说:“哎我还想问问你呢,是谁把你弄回来的啊?掌门都说了,你前段时间受了重伤,如今又带着寻找人世八苦的重要任务,谁也不许用此事去惊动你的!”

  原来是师尊为了护着她……

  肖桃玉愣了一小会儿,复又重重叹息了一声,转身向后山琢玉轩奔了过去。

  “师尊!!”

  “师尊——”

  那里平日除了偶有弟子前去洒扫外,便只有慕渊真人会时常待在其中,设着禁制结界,可肖桃玉前去之时却是畅通无阻。

  慕渊真人此时正在打坐,霜雪般的眉睫低垂着:“魏心何到底还是将你叫回来了?早告诉他不要自作主张。”

  肖桃玉进了门,立时便瞧见了他略显苍白的脸色,顿时心下一慌,想到了两百年前的祸事……

  她行了礼,抱剑道:“人世八苦已集齐五苦,请师尊不要再赶我走了,秉玉有难,弟子愿听山门差遣!等到事后,弟子再下山去寻,我……要与秉玉仙山共进退!请师尊成全!”

  慕渊真人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只雪白猫咪立时乖巧的爬进了他怀里,用小脑袋瓜蹭他胸口:“咪~”

  肖桃玉仍倔强的跪在地上。

  这冷冰冰的掌门原本是要开口斥责她一句的,但是猫咪在怀,他抬手便摸上了毛绒绒,想骂出来的话也忘了大半:“……”

  “你脾气倔,像你父亲。”慕渊真人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又道,“你想留下,就留下吧,为师也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心中难免挂念。”

  这短短几句话,将肖桃玉给敲打得七荤八素,一个问题没问,便又给她来了另一个疑惑。

  她那卖桂花糕的父亲脾气很倔吗?

  师尊那话又是什么意思?他……

  他想念自己了吗?

  要知道慕渊真人以前是从不会说这些软话的,就算他想念弟子,也决计不会如此直接的说出来的。

  “在困惑吗?困惑为师曾待你无比严苛,如今的态度却与以前不同吗?”白发仙人自嘲似的笑了笑,“毕竟年岁大了,有些真心话,也不想再藏着掖着。”

  肖桃玉呆呆的跪在地上。

  他喝了口茶,抱着怀里的猫,徐徐道:“年纪大了的人,总是会记挂小辈,日日夜夜都想着孩子,我如今才算是明白这种感受了……”

  她彻底愣住了。

  不是的……

  在她心里,在世人心里,慕渊真人都是个不会老、不会伤、神明一般的存在。

  而今这神明为何要说自己老了呢?

  肖桃玉忽地有些惶恐了起来。

  “你还记得吗?”慕渊真人的目光很安静,一向无悲无喜到绝情的脸上,竟微微透着笑意,“你五岁的时候,头一次和同门一起去饭堂吃饭,回来后见为师辟谷不食,便从衣兜里掏出了油汪汪的一把炒青菜,那是从饭堂悄悄带回来的,自己不舍得吃,特意带回来给我,说是害怕为师挨饿。”

  高高在上的掌门是鲜少说这些温情的话的,肖桃玉长大后,说的就更少了。

  她哑然失笑:“师尊怎么还记得这些事,多丢人啊……”

  “活了两百多年,许多事情为师都忘记了,但有些事那样幸福快乐,为师还是不愿忘掉的。”他目光晦暗,缓缓道。

  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明显和强烈了,肖桃玉跪在晦暗的光影里,忽然有些慌张,想要阻止那人说下去:“师尊,我……”

  “即便这些年你不说,为师也知道,你一直在和肖烽暗自较劲,想要超越他,你害怕为师更在意这个早已离世的人,对吗?”男子眉目清寒,揉搓着手里的小猫咪,说,“肖烽,是我儿子的转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一直跪得笔挺的肖桃玉忽然懵了,简直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什……”

  她好像是一瞬便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坐在了地上:“什么?他……是我父亲……?”

  慕渊真人似乎不大敢看她幻灭的神情,垂眸道:“当年他主动退出师门,与妖龙承影的手下陶忍冬相爱,隐居山林,生下了你,后来因为你娘亲战死,他也选择了自尽。”

  他不忍地闭了闭眼:“……当时,我甚至不敢相信,他一个修行了将近三十年清心之道的人,承载着秉玉仙山所有的希望,会爱得如此疯狂炽热,竟甘愿为了一个女子放弃名声,放弃唾手可得的掌门之位,也放弃了生命。”

  “肖烽是我的爱徒,亦是我的儿子,我却两次失去了他。”

  长生,对于慕渊真人来说是一种煎熬和惩罚。

  他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开他,看着同门渐渐老去,看着妻子战死,甚至看着年幼的儿子也离开他,转世轮回之后,还硬生生的自刎在秉玉仙山之下。

  这种痛苦,任何人都不能理解。

  这次,他不能没有肖桃玉了。

  这是他的全部希望,他最疼爱的孩子。

  慕渊真人这些年待她不薄,时至今日也不忍心将她命格有损之事说出来。他一翻手,掌心里是一对儿晶莹剔透的翠玉镯子,散发着十分充沛的灵力,一出世,还跃跃欲试的缭绕出来了几缕嫩绿的枝丫藤条来,看上去便是个性子活泼的法器。

  一股熟悉的感觉瞬间席卷到了肖桃玉心里:“这是……”

  “云曦双剑,是你父亲当年所用的,而这忍冬镯……”

  慕渊真人将此物轻轻一抛,双镯便自动寻着气息,戴到了肖桃玉的双手上,嫩绿藤蔓瞬间缠到了她胳膊上一小段儿:“是你母亲的武器,也是那妖女想留给你的嫁妆,今日为师全都拿给你,你安心收着。”

  “父亲……和母亲……”

  这两个词对她来说何其陌生,但是这两样法器如今全都在她身上了。

  上面流淌着前主人曾经的气息。

  肖桃玉甚至都能够看见当年肖烽和陶忍冬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何等肆意潇洒。

  慕渊真人起了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看着这个犹自震惊呆愣的孩子,低声说:“肖桃玉,你是我慕渊真人的弟子,绝对不许放弃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光明磊落,一生坦荡快乐,懂了吗?”

  这不仅仅是师尊的心愿,也是父亲和母亲一直以来的心愿。

  肖桃玉愣愣地看着前方,两行泪直淌淌掉了下来。

  “弟子谨记……”

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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