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二五·精舍146
谢爵摇摇头,抬眼看向远方,“似乎一直是从那边飞来的。”
“去看看?”陆双行又道。谢爵“嗯”了声,陆双行便挥手散掉那光点,也不知怎的,两人好似在那光点迎着飞向无形之风时闻到了一抹极淡的幽香,谁也没来得及说出来,在念想成形的瞬间,香气便消失了。
水月乡季节难辨,野草丰茂、绿树成荫,绿树也突兀地连着一片光秃秃的林子。弯月如钩,天地之间仿佛一片空无,只剩下似死非活的骷髅、满心迷惘的师徒二人。走久了,甚至有些头晕目眩,乃至分辨不出时间。两人渐渐又迈进了青枫林,林中弥漫着缕缕涅白雾气,如云般遮遮掩掩。少顷,精致的楼阁掩映在青林中,好似挂在弯月那勾下,是水中的一片幻影。此刻师徒俩已是见怪不怪,戒备着靠近了楼阁,还没迈上台阶,倒先有些婉转的歌声传出。本是靡靡之音,却只有些不成调的独弦声伴奏,平添几分哀凉。
厅中置一面巨大而华美的牡丹屏风,屏风前一张几榻,榻上半倚半卧着一美人,美人乌髻松散,手里拨奏着一张只剩下一根弦的琵琶。这美人对师徒俩置若罔闻,不曾抬眸,手背与裸露出的脖颈上生满大片大片的黑疮红疮,看上去竟同那背后屏风上绣着的牡丹交相辉映。或许是上天眷顾美丽的容颜,她那美艳绝伦的脸上没有生出半点疮口,似蹙非蹙的眉间也是淡淡哀愁。这是师徒俩在水月乡遇见的第二个身披皮囊的画骨,许是因为她披着皮囊,同那些一言不发的白骨不同,师徒俩不约而同便想同她搭话,探听些水月乡的消息。
那美人唱完一曲,将琵琶横在腿上,扶着额长吁短叹,好似只当两人不存在。谢爵上前几步,温声问道:“姑娘唱得真好,怎么琵琶只剩一根弦了?”
陆双行没跟上前,眼睛紧盯着美人画骨那双手,生怕她突然暴起伤人。谁料美人只是懒懒地抬眸瞥了眼师徒俩,柔声细语道:“会修的都没了,就这样吧。”
谢爵半回头瞄了眼徒弟,又转回来,再次上前几步,“我会修,你有弦吗?”
那美人一个激灵从几榻上坐直起来,“真的?”她说着从袖口小心翼翼地摸出枚荷包,解开了放进谢爵手里。陆双行见状也不动声色站在了师父身边,谢爵席地而坐,将丝弦拿出来看看,又看看美人递来的琵琶,只能硬着头皮试试。
谢爵其实也只看过乐师上弦,自己根本不会。试了试有些手忙脚乱,装上打结,琵琶另一头险些掉到地上,幸好被徒弟手忙脚乱托住了。陆双行干脆在一旁帮忙扶着,须臾间他还抽空瞥了眼美人,不由有些奇怪。这琵琶似乎是美人心爱之物,刚才眼看着琵琶差点被谢爵磕碰在地,却连身子都没往前倾一下,可眼睛又确实一眨不眨地盯着弦,实在不知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半晌,谢爵勉强上好了弦,递给美人。美人接过调音,又试了试弦,惊喜道:“呀,真好了,多谢公子。”
她总算正眼打量起师徒俩,突然就瞧见了陆双行挂在腰际的玄刀,伸手便要够,“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陆双行心中警钟大作,忙不着痕迹地闪身,一旁谢爵也腾地站起来,一手按着玄刀刀柄挡在了徒弟身前。那美人挑了下眉,将琵琶推过去,“这是外面的东西吧?我拿这个和你们换。”
谢爵蓦地抓住了什么,打岔道:“姑娘,既然是新鲜玩意儿,自然是看腻了才能换呀。”
美人似是被说服了,收回手道:“看来是百先生回来了,怎么没瞧见他经过。”
师徒俩又是对望一眼,贾玉娘说的不错,百扶真的有出入水月乡。可不是说画骨一旦离开家乡就会遗忘吗,怎么到了百扶那儿就成例外了。这画骨美人的意思,似乎此处是百扶每次来水月乡的必经之路,陆双行想了想,出声道:“姑娘,到哪儿拜见百先生?”
谢爵一惊,唯恐徒弟失言,看着他心倏地悬高了。陆双行风轻云淡的,还微微摇了下头。那美人画骨掩着嘴笑起来,答道:“瞧你说的,他当然在主公那儿。”
谢爵一下子回过劲儿来,立刻追问说:“我们没去过那儿,烦请姑娘指条路。”
美人画骨笑着起身,信步走到门口,玉指一伸,“朝月亮下走。”
这话一说,两人又懵了,哪里不是月亮下面,这不是句废话吗?所幸屋外是有路的,美人画骨所指的也正是此路。两人冲那美人道谢,美人挥了挥手,目送两人离开。师徒俩刚下去台阶,那美人突然唤说:“哎,你们——”
陆双行同谢爵一齐回头,美人勾着眼梢,朗声道:“你们是从外面来的,对吧?”
谢爵背后一凉,不待二人有所反应,美人又道:“不知道外面的和我脑海中的究竟是不是一个样。”她那纤纤素手拨弄了一下琵琶弦,几乎盖过了自己的声音,“谢谢你们帮我修好琵琶,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美人说罢,起身背过二人,转到了屏风后面。不多时,楼阁内又响起了琵琶曲。
师徒俩被这番插曲搞得有些不明所以,只得先顺着她所指的路往前走。
陆双行蹙着眉开口道:“我总觉着不好,百扶不会真的就在水月乡吧?”
“他行踪不定,真不好说。”谢爵叹了口气,“大不了关起门杀了他。”他抬头看着弯月,继续道,“这儿的画骨好似同外面的不一样。”
陆双行也有此感,点了点头。谢爵又说:“刚才那个姑娘的作风像买玲珑似的。”
陆双行明白过来,“或者说是,这里的画骨不曾出到外面去过,永远待在一个闭塞的地方,行事作风都有种古怪的不谙世事。”
走到现在,这水月乡非但没揭晓任何答案,反而愈发迷雾重重。
师徒俩迎着月光,脚下的道路蜿蜒,仿佛没有尽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弯月越来越大,果真是走到了月亮下面。他们看见了一处精舍,整齐地排列着矮几与蒲团,仿佛是个学堂、讲学的先生刚才离开,两侧挂着的竹卷帘便还没彻底停下摆动。谢爵拉着徒弟干脆走了上去,穿过精舍,其后竟然是片茂密草地。青碧色的细草及人膝盖,恣意生长、肆无忌惮地随风轻摇。那微风一起,细草间飞出无数散着荧光的青绿光点,香气霎时铺天盖地——
那香气既有脂粉油膏似的甜腻腥膻,也夹杂着丝丝缕缕青涩的草木气息。谢爵忽然喉咙口阵阵发紧,不自觉地攥住了陆双行的袖口。谁也没料到,那草突然疯长,一下子窜起半人多高,并源源不断从土里涌出,朝着师徒俩的方向伸来!陆双行一惊,抓着谢爵闪身,玄刀迸出火花出鞘,然而那草自两人身旁而过,一头扎进了远处树林的土壤中。接着,碧草如一双纤细的手,从土里卷出根根白骨,顷刻间便把一具完整的白骨从深土中拽了出来。
那碧草如蛇般卷在骨架上,忽然泛起幽幽青光,融化进了白骨间。下一刻,白骨的四肢动了动,既像是刚被娩出的小鹿、也像是蹒跚学步的幼子,颤动着支起四肢。还没完全融化的草汁黏在白骨上,如同赤子身上的羊水。它站了起来,稠腻的草汁慢慢消失,或是流尽了、或是彻底融化了。白骨用空洞而漆黑的眼眶环顾一切,茫然、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