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8
要想不被怀疑,就得跟这里的人一模一样。
这还不是最难忍的,最难忍的是他发觉自己渐渐熟悉了这种恶臭的馊味;这种沉默地看着旁人施暴并三缄其口;以及逆来顺受。
干活儿中间,工人们随时就会被踢一脚或者打一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中午他没给小松去送馒头。早上那发话说“干一天今天就得死在这儿”的大哥,名叫胡二,终于被他撬开了金口:
“——那娃子咋样?你还有药没了?”
盛时说,“还有一颗。”
胡二短暂地流露出一丝恐惧。陈年污泥在那张肮脏、黝黑的脸上挂成一张壳,锁住了所有的表情,只有眼睛偶尔会起一点波澜,那是在看守牵着狗走近时,不由自主的紧张。
“他们说,工人要是死了,尸体会卖掉?”盛时抬眼观察了下四周,低声问道。干活的时候根本没有讲话的机会,也就吃饭那二十分钟能说几句。
胡二小声道:“是的呀,之前有个人,就让一铁锹打蒙了,挺了两天死了。我们给抬出去的,裹了塑料布给抬上车的。”
“为什么卖了?”
胡二犹豫:“不晓得,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是谁?他们怎么知道尸体是拉去卖了而不是埋掉?”
胡二警惕地看着这个问题格外多的年轻人,不说话了。
吃馒头依旧噎得慌,盛时吃了半个就放下了,匆匆接了半碗水,回“宿舍”扶小松喝下第二粒药。再跑出来上工迟了两分钟,让监工狠狠踹了两脚。
还是有收获的,现在黑砖厂的运行情况、上游黑中介都已经摸查清楚,就剩一个“死掉的人尸体去了哪儿”的疑问。
盛时默默纠结,第八天,小松的情况依旧没好转,脚上的水泡都破了,两只脚又红又肿,有溃烂的趋势,盛时都没法给他抹红霉素。再这样下去,轻则腿保不住,重则真的会危及生命。
第八天夜里,他换上电池,给刘骥发信息:
“明晚这时候报警。”
刘骥一键将这条短信转给老大梁今,以及在并州市区里等着接应的张普阳和庄晏。
第九天。中午吃饭,盛时揣了两个馒头,又敲开了看门老头的门。“还得要两片阿莫西林。”他说。
老头浑浊的眼睛一瞬间亮得可怕。“还没退烧?”他低声问道。盛时摇了摇头。
老头转身去给他拿药,盛时站在窗台边,飞快地抄起窗台下一个纸盒,塞在了裤腰后面。
当晚,小松情况急转直下,从低烧变成了高烧。
一开始人们依旧只是默默看着,后来小松烧到开始抽搐,大家都慌了,七手八脚给他脱了衣服,没有酒精,就拿衣服浸了自来水擦身降温。可自来水冰冷,他体温又高,这么一折腾,被冷水激得浑身打颤,很快就连哭喊都哭喊不出声来。
盛时决定去找监工要退烧药。监工把两条大狼狗往院里一拴,不耐烦地进去探查小松的情况。
盛时没跟进宿舍,等监工进去后,他从后腰掏出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拿出中午藏起来的馒头,在上面满满地滚了两滚。
早在第一次去看门老头那里,他就注意到了窗边地上的蟑螂药。今天再去要药时,顺手塞了两包在裤腰里,为了让馒头更均匀地沾上药,盛时把馒头掰成几瓣,甚至直接上手撮起蟑螂药往馒头块上抹。
“喏,吃吧。”隔了两步远,盛时把馒头块抛给狼狗。狼狗紧紧盯着他,直到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天天被自己吠声吓破胆的怂包之一,才低头嗅了嗅馒头块。
盛时放轻脚步,慢慢地退到厕所那边躲着去了。
但他错误估计了蟑螂药发作的时间,不到二十分钟,只听几声哀哀的狗叫划破寂静夜空,紧接着便传来看守的叫骂声。
院子顿时热闹起来,监工把工人们都叫了出来,一数发现少了一个人,立马让大家满院子地搜寻溜走的那个人。
说来奇怪,狼狗刚开始哀叫时,盛时的心脏剧烈收缩着,等监工真的闹起来,满世界找人时,他反倒镇定了。
他顺手摸到一根腕粗的棍子,大约是用来支撑拉砖车还是什么的。刺拉拉的,有些扎手。他在阴影里,默默数着自己呼吸,纷乱的脚步逐渐近了,影子比人更先出现在墙角。
大院之外,张普阳和庄晏开着车,就在距离大门不到五十米远的斜坡草丛里,听着院子里乱了起来。
“警察怎么还不来。”庄晏有点沉不住气。这砖窑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口通向县城,进来容易出去难。
梁今有经验,接到盛时通知报警的信息,按住了刘骥拨打110的手,“现在报警,让民警走程序核实太慢了。直接找并州市刑侦大队的领导,快,就说我们记者有危险。”
最后通过并州市一个跑政法条线的媒体同行,向并州警方报告了具体位置和事件经过,警方立即组织队伍,向盛时所在的小山村进行搜救。
脚步越来越近,盛时的呼吸几乎不可闻,来人脚尖刚从墙角探出半个,还没来得及喊,甚至都不一定看清盛时,他便猛地冲了出去,一棍子抽过去,直接将人打翻在地。
是两名巡夜的监工之一。
声响一起,人们纷纷往这边跑来,另一个监工一边跑一边掏出电话搬救兵。他提着一根长铁锹,一锹向着盛时脑袋砸过去,盛时侧头让开,手中棍子顿都不顿,对准第二个监工的小腿挥了过去。
他身手敏捷,一扫平日的懒散淡漠,白皙秀气的脸脏得不行,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专注而凶狠,甚至有些扭曲。两棍子扫趴下两个人,盛时怒吼,“还等着干啥?愣求了?开门去呀!”
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被拐劳工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拎着木棍、铁锹向大门跑去。院门平时从外面反锁,里面加一条横杠,倘若不是来拉砖或者送新工人进来,是不会开的。此时在里面众人的捶打之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车灯一闪,有人来了,不是警察。是接到求助信息赶来支援的打手。面包车一停下,十来个人手持棍棒从车上下来,气势汹汹地直奔大铁门,打开锁就冲了进去,不由分说在人群中抽打起来。
“……操了。”庄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整蒙了,猛地推门下车,向着砖厂大院冲了过去。
混乱中,有工人逃出门去,一头扎进黑暗中,但更多人陷在院子里混战。盛时提着棍子,凶猛地跟对方打斗,他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空荡荡的胃不禁有些痉挛,而狂飙的肾上腺激素又让他止不住地陷入到亢奋中。
有打手高喊,“先关门!别让他们跑出去!”话音没落,就被庄晏一手刀砍翻在地,还不解气地踹了两脚。
大部分人一边打一边向门外挤,盛时本来也混在其中,却突然顿了一下,转身向“宿舍”跑去,高烧的小松还躺在草垫子上苦苦挣扎。
“小松。”他微微喘气,把小松扶坐起来,“还能走吗?”
小松已经烧得没了知觉。
跟在他身后的打手一棍子照他后背抽来,盛时躲闪不及,后腰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那一棍子抽得他眼前发黑,当即疼得差点就给跪了。
盛时反应迅速,一个肘击撞过,趁对方躲避没站稳,飞起一棍照着对方脊背抽上去,打得那人惨叫一声,紧接着一手卡住他脖子,狠狠地把他脑袋朝墙撞了上去。
这一系列动作干脆狠辣,一看就是街头斗勇逞能、打野架的套路。解决了打手,他又去扶小松。小松那么高那么壮一人,他背是背不动了,只得勉强将他胳膊绕过自己肩上,一手撑着棍子,一手扶着他,半拖半抱地向外走。
“盛时!”庄晏在院里狂奔怒吼,一脚一个踹翻打到自己眼前的人。跟盛时打野架的路子不同,庄晏可是正经请过格斗教练教过的,真一拳打出去,寻常人被打个骨裂都有可能。
“盛时你在哪里?”他狂喊。张普阳紧随其后,一脚油门,车直接冲进了院中。
呜哩呜哩呜哩,警车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更多的脚步声纷杳而来。“别动,警察!都别动。”
“盛时!”庄晏焦急地向院子深处搜寻过去,“盛——”
两个歪歪斜斜的身影慢慢向他挪过来,其中一个少年已不省人事,另一个满脸血污,拄着根木棍、胳膊上还挂着血道子的,可不就是时报新晋报草盛时老师。
“是你啊,……庄晏。”盛时只来得及含糊地说这么几个字,紧接着,两个人的重量便向庄晏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