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1

  谈易想了想,又问:“岳龙雨那时候……满16周岁了吗。”

  叶晴空一拍桌子,说:“提起这个还有说头呢。岳龙雨那会已经满16了,未成年禽兽保护法保不了他太多啦!要不然,凭他妈的本事,使点手段,搞不好他都不用蹲少管所。”

  一直没吭声的李晚照蹙眉,低声说:“晴晴,未成年保护法不是这么用的。还有,他是主动承认的所有罪行,没想过逃避。”

  “那他也逃不了啊,公园门口的监控都拍着他啦,证据确凿。”叶晴空说,“我知道你对岳龙雨有滤镜,但你站曹孟飞角度想想,他招谁惹谁了?他花钱花心思,就想追个姑娘,凭什么挨顿暴打?医生说他下半辈子连篮球都打不了了!再说句不好听的,岳龙雨要是一个失手,曹孟飞被打死了,他找谁喊冤去?”

  李晚照咬着唇角,不再反驳了。

  叶晴空这才又转向谈易,说:“从犯案到判刑,中间过了得有大半年吧,因为是不公开审理,中间弯弯绕我也不清楚。就听说岳龙雨妈妈一直在争取和解、提起上诉。一开始吧,律师说是怎么着都得判两年,如果争取跟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属达成和解,看能不能有缓刑的余地。”

  她说得口渴,又咕嘟喝下一大口汤,眼睛瞪得大大的。

  “但怎么可能?!他岳龙雨是宝贝儿子,曹孟飞还是五代单传呢。那边就咬死了,哪怕赔偿金一分不拿,他们也要亲眼看着岳龙雨立刻被关起来!曹家爸妈这波真是帅呆了。”

  谈易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师姐……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叶晴空说:“难过呗,伤心了好久,半年多没来上课呢。我看她对岳龙雨挺动感情的……但你知道吧,这事岳龙雨干得就不地道,他争强好胜,到头来害人害己。我师姐也是受害者,她特别自责,觉得岳龙雨是为了她才去找的曹孟飞。隔了好久才慢慢走出来。”

  谈易迟疑,说:“半年多……你之前说岳龙雨犯事到被关之间也隔了大半年。意思是……岳龙雨被关进少管所之后,秦雪微反而回去上课了?”

  按理说,案子没有落听,还有转圜余地的时候,她犯不着那么伤心。怎么听起来,反倒是人被关后,她就从阴霾里走出来了?

  叶晴空说:“她去看过岳龙雨,还是我陪她去的。出来的时候,我师姐眼睛都哭肿了。她说岳龙雨不让她去看他,还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后来,师姐就回去上课了。一直到师姐考上上戏,她都没给过任何一个男生好脸色看。”

  最后,叶晴空老神在在地感慨:“孽缘啊……你看这事闹的。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岳龙雨出来以后,这么快就恢复状态,打算重新参加高考了。看来他在那里头都没荒废啊,这人绝了。”

  谈易没有接腔。

  岳龙雨竟然是在少管所里自学的高中课程,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更大的疑惑随之而来。如果岳龙雨已经以如此毅力,克服外在阻碍,完成了自学,为什么反而在离开少管所后,变得那么消极,甚至打算放弃高考?

  谈易觉得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环节。

  叶晴空说的那些话,谈易听了,不代表她信了。虽然谈易很清楚,叶晴空没有对她撒谎的理由。可是这不能说明,叶晴空所言皆是真相。

  毕竟……有时候人受蒙蔽,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就像那天,她和岳龙雨的“碰瓷事件”,岳龙雨同样理所当然地认定他自己是受害者。

  叶晴空提供的不过是片面之词,整件事从头到尾她亲眼见证的,也只是事发当天岳龙雨和曹孟飞在教室外的口角之争。

  有些事情,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前因后果,以及过程之中的每一个致命环节。

  六月五日,岳龙雨上最后一节课的前一天,谈易其实抽空去拜访了高中班主任宋延章。

  宋老师今年带毕业班,这几天正是清闲的时候。

  谈易登门时,宋延章正在煮茶,笑盈盈地喊她进来:“不用脱鞋,地上凉。”

  谈易早知道他要这么说,她自备鞋套,在玄关换上,把手里提着的糕点和牛奶放在客厅桌子上,乖乖走过去,坐在宋延章对面的蒲团上。

  两人隔着个矮几,上面排放着茶具。宋延章煮的是陈白茶,盛在小小的天青色瓷杯里,从茶盘上推到谈易跟前。

  色清淡,气芳香,味甘醇,谈易心静下来。

  “今年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宋延章弯腰,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掏出一个铁皮曲奇盒子,打开来递给谈易,示意她别客气。

  往年谈易都在年关附近来拜访看望,所以宋延章有此一问。

  谈易解释,说自己已经在小马市找了一份工作。

  宋延章听到她在当辅导老师,动作一滞,像是在斟酌措辞,隔了好一会,才说:“回来也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现在编制是不容易进,不过也说不好,你……”

  谈易心里一暖。宋老师没有表现出失望,而是尽可能的给予理解和支持。

  “宋老师,我没想过当正规编的老师。”谈易低声说,“我觉得,挺难的。”

  宋延章不解:“你指哪方面?”

  谈易坦言:“在辅导学校,和学生的相处时间短,主要是给他们补差补漏,这不难。可如果是做像您这样的老师,我怕我担不起责任,误了他们。”

  插手别人人生这种事,谈易没有信心能做得很好。

  宋延章听懂了,他唇角有笑意,给谈易又倒了一杯茶,说:“二十五前,我刚站上讲台的时候,也怕。我怕台下那些小崽子们不喜欢我,跟我对着干;也怕他们太喜欢我,我的话没有威慑力。”

  谈易笑开了,问:“结果呢?”

  宋延章说:“结果,我每周一三五,做知心大哥,周二四,当法西斯。毕业的时候,有学生给我递信,说她学成了,第一个给我诊断。我心说诊断什么呢?一翻毕业联络册,嗬,她选的是心理学专业。这小丫头,觉得我八成是有精神分裂症呢。”

  谈易笑得欢,笑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一点热,她说:“宋老师,我们都很爱你。”

  宋延章坐直身子,双手搭在膝头,说:“我是运气好,碰到你们这些孩子。小孟她……运气就差些。”

  孟老师是宋延章的妻子,从前也是天宁高中的老师,教英语。她的事谈易听说过,从教第五年的时候,她们班里一个女孩早恋逃学被她发现,她介入干涉之后,女孩情绪崩溃,一周后卧轨自杀了。

  女孩的家长从家里找到她的遗书,里面用十分痛恨的语气,将对人生的失望归结在孟老师身上。

  那时候,孟老师正怀孕四个月。被找上门来的家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打耳光。

  此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上了几次热搜新闻,网友们戳着这个“失德教师”的脊梁骨骂。觉得打巴掌太轻了,要一命抵一命才能偿还。

  最后她引咎辞职,远离了教师这一行当。

  那之后很久,天宁高中的老师陷入一种消极情绪里,不敢管、不敢说,遇事不过轻描淡写,整个学校陷入一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乐氛围中。

  谈易微微垂眸,忍不住问:“孟老师,她后悔吗?”

  对早恋学生进行干涉,是每一个老师都会做的事,只是方式方法不尽相同。唯一的变数是,经验不足的老师,不可能知道自己接手的孩子,对于这种干涉,会给出什么样的的情绪反馈。

  可惜这经验,有时候,是蹚着血泪积攒而来的。

  宋延章脸上浮出一个怅惋的谈笑,说:“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我也问过她。她没有回答我。”

  谈易沉默片刻,才开口说:“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想打听。”

  “你说。”

  “您听说过岳龙雨这个名字吗?”谈易说,“15级的学生。”

  宋延章微微扬眉,看向谈易:“我知道他,数学组的几个老师,没有不知道他的。”

  谈易说:“他现在在我那。”

  宋延章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消释了:“他出来了?”

  “嗯。他妈妈想让他参加今年的高考。”

  “能跟得上?”

  “不止。保守估分,也能稳定在650以上。”

  “这小子……”宋延章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叹,又重复地念喃,“这小子。”

  谈易说:“当年那件事儿,您怎么看?”

  宋延章这回明确地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已经凉了,带着一点点涩味。

  “怎么看?毛头小子惹大事!”宋延章语气惋惜,“好好一副牌,被一时意气打得稀烂。我记得多清朗,那会子市电视台做专题节目,来我们学校搞采访。他形象好,成绩也好,被老刘拎出去答记者问。人家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往前一站,声音喊得那么大,说自己要当特警。”

  谈易攥着手,拇指指尖轻轻掐在食指指腹上。

  “记者追着问,怎么就想当特警呢?那家伙说啊,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块当特警的好料子,国家不能少了他。”宋延章学起岳龙雨的口气,活灵活现,末了,摇着头点评,“这么狂,谁能想到后来跟头栽得那么狠。有了案底,公务员考试都过不了,还谈什么特警。”

  岳龙雨不是他的学生,可这件事,他仍然记得那么牢。宋延章感慨,说:“其实,我挺喜欢他身上那股子狂傲。现在的小孩,太收了,那股拼劲,难得。”

  谈易突然想到那晚吃完海鲜烧烤,岳龙雨听到她说出那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实现梦想,我希望你可以”之后的反应。

  原来,他再也不可能了。

  从宋延章家里出来,谈易胸口憋闷,站在小区花园里好久,才慢慢缓过劲。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谈易回家后,拿出空白的A4纸,从包里取出岳龙雨每堂课揉皱了丢掉后又被她重新捡回来的卷子,一点点做总结。

  谈易知道渡人不易,也不指望自己摆出语重心长的姿态,说几句话就能力挽狂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她想做、能做的,也不过秉承一句问心无愧罢了。

  就像从前,宋延章对她做的那样。

第四章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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