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无名尸
丁牧野见状,又将卫常恩带离了刘氏的后院。两人立在墙外,瞧见清文正在不远处的墙边望风。
日头斜斜打下来,也不知是方才的窘况,还是春日的灿烂有了几分暑热的气息,卫常恩局促地望着墙影外晃眼的日光,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待她偏转头看旁侧的人,却见丁牧野头别在另一边,露在她跟前的那只耳朵像是白玉染了胭脂。
堂堂知县,竟害羞了。
“大人。”卫常恩掩下内心小九九,问道,“眼下我们去哪?”
丁牧野嗯了一声转回了头,看着气定神闲的,双眼还在看旁的,不敢看她。
“娘子。先回驿站吧。咱们用了饭再去趟叶家。”他同清文招招手,待他过来了叮嘱了他一句,叫他在这守着,瞧瞧刘氏屋里的男人是谁。
清文点了头。
卫常恩便同丁牧野走向村口,他们的马还在村口拴着。
路过郭氏那边,瞧见他们俩,郭氏疾步匆匆跑了出来。
“大人!”她低声用劲喊了一句。
“怎么了?”卫常恩问道。
郭氏神色犹疑,左右四顾后又放低了声音道:“民妇小儿方才说,昨日民妇公爹出门后没一会,他跑去河边玩了,瞧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自田里跑了。像是从坟地那边过来。”
卫常恩同丁牧野对视一眼,又看向郭氏:“谁?”
“虞宗仁。后头巷子里那家,家里卖包子点心的。”
“包子点心?”卫常恩莫名想起了刘氏耳后的那一抹面粉,心下微微一跳,“可记得具体时辰?”
郭氏摇头:“公爹出去没多久吧。具体小儿他也不记得了。”
“好。”
两人别过郭氏,丁牧野便道:“怎的又出来一个虞宗仁?”
卫常恩笑了笑:“大人。不着急问。晚些等清文回来,便能知道些。”
丁牧野便狐疑地看着她。
两人骑了马,很快便回到了驿站。待去了验尸的小房间,正要进去,三柳从里头出来,拦了他们。
“大人,大娘子。且等等。钱叔还在里头忙着。”三柳挤眉弄眼,“那具尸骨有些棘手,他心情不好。”最后几个字,刻意放缓了声音。
丁牧野哦了一声,让卫常恩回去歇息一下。
近晌午时分,清文回来了。说刘氏屋里的男子是虞宗仁,常去官道上支个摊子卖馒头包子。年近四十,家中有一跛脚媳妇林氏,还有一个女儿已出嫁。而丁牧野要他找的牛娃子,说半年前去玉州了,人不在村里。
“娘子,你怎的知晓……”话说一半想起了听壁角时的窘况,丁牧野又住了口。
卫常恩道:“刘氏耳后沾了些面粉。也是巧了。”
丁牧野就疑惑起来:“这虞宗仁同刘氏的……和虞慕东又有何联系?”
“大人。郭氏儿子只说瞧见他慌张地跑来。若是他同虞慕东无冤无仇,没有杀害他的理由,那便只得一个可能。”
丁牧野点头:“他是个目击证人。”
“嗯……”
“去了叶家再同他聊聊吧。”丁牧野起身,“先去吃饭。”
起身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等卫常恩。
“我没银子。”他扁扁嘴。
卫常恩:“……”
三柳跑了过来:“钱叔完事了。”
丁牧野:“成吧。先去瞧瞧。”
几人脚步一转,又去了验尸的小房间。
卫常恩甫一进入,便闻到了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想起老钱先前说的“蒸骨”,她面色微白了一会,忍住了不适。
丁牧野脸色也不好:“幸好还没用饭。”
肚子早饿了的老钱:“……”
“这具尸骨,死因为何?”卫常恩问老钱。
老钱两个手在身前围着的布裙上擦了擦,双手托着腰道:“这具尸骨,浑身上下共二十四处伤口。均是十年前的旧伤痕。单从骸骨来看,不像是他杀。”
虞连胜随意找了一具自然死亡的尸首来充当虞慕东,确实可能性极大。
“十年前的旧伤,怎有二十四处之多?”丁牧野拧了眉头。
老钱道:“死者右手骨有断裂后接合的痕迹,挺像望州以北的裘氏接骨手法。”
望州以北……裘氏……
卫常恩知晓,望州以北十年前有过一场大战,她祖父便是在那场大战中身亡。裘氏是当时随军作战的医官。裘氏一脉诊治手法独树一帜,极为大胆,一向都在前线支援。
如今朝堂平稳,边疆安定,已多年未有大的战役。
“他是望北之战的幸存者。”丁牧野也明白了,“十年前参战的,十有九个有去无回。虞连胜也不可能去很远的地方找尸体。周遭几个村落问一下,便能晓得些情况了。”
卫常恩点头。
老钱又道:“还有一处可用来寻人。此人左腿胫骨比右腿要短上寸许,应是娘胎里便如此了。”
原是个瘸子。丁牧野点点头。
“虞慕东尸首发还给苦主吧。这具尸骨便先搁到县衙里去。待寻至家人,再送还。”
三柳点头:“大人,那咱今日还住驿站吗?”
丁牧野摇头:“不住了。你们先回。”
几人商定完了便去用饭。因着方才闻到的古怪味道,除了老钱,旁的人都只吃了一点点。
卫常恩想着一会会饿,勉强多用了几口。
用完饭,她和丁牧野、清文又去了虞家畈叶成均家中,询问五年前的旧事。
叶成均年近五十,看着却比六十岁还要老。见着卫常恩他们过来,晓得是女师爷带了两个衙役,答话时就有些敷衍。
他说当年虞连胜同另外四人抬了一具尸首来,说当年罗氏之死有猫腻,要他撤了叶成民评级茶叶的差事。他就让人去把叶成民给叫来了。
叶成民赶来后,同虞连胜他们起了争执。当时连同叶家屋里的六七个小厮一起,打闹起来。待停了手,才发现叶成民死在地上,虞连胜也摔在台阶上。
众人害怕,便各自抬了人回去。那个假虞慕东的尸首,还是他后来让家丁给送回郭氏那边的。
卫常恩问他,可有看清叶成民怎么死的。他便说记不清,应是虞连胜打的,毕竟就他打得最凶。
再问他,虞连胜怎么摔的,他就说他忙着劝架,自己还被人打了好几下,哪里晓得虞连胜怎么摔的。
无论他们怎么问,叶成均的回答,不是忘了,就是记不清。整个儿地拖着卫常恩他们原地打转。
末了,卫常恩问他:“你不是认识虞慕东吗?怎会连尸首也辨认不得。”
叶成均就住了口,神色几多变换,随后像是发自肺腑地诚实地回了一句:“尸首是谁不重要。”
卫常恩就明白了一些。方才她到叶家时,趁叶成均还没出现,问了老管家一些事。
按理,茶引是每年春日发放。但是当年茶引上的赋税变更了些许律法,允许茶商申请一次茶引能效期五年。叶家若是秋收时获得了五年的茶引,效期便能从五年前的秋收延到今年春日。
对叶成均来说,那时正逢生意上的大事,叶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叫旁人都晓得罗氏之死的真相。所以那具尸首哪怕不是虞慕东,也要当成虞慕东来看待。只有那般,才能大事化小。若一口咬定尸首不是虞慕东,虞连胜闹起来,后果就不可预计。
更重要的是,从管家处得知,当年虞连胜嚷着他也知道罗氏之死的真相。这么巧,知道那事的虞连胜同当事人叶成民同日死了。而五年后的今天,应是叶家再度申请茶引的时期,同样知晓真相的真虞慕东刚回来,便又死了。
叶成均,有杀人动机。
眼下,还需等清文将当日陪同虞连胜去叶家的人都探查一遍才能还原事情。
卫常恩同丁牧野出了叶家时,日头还艳着。三人站了一会,又去了虞宗仁家中。
虞宗仁正在灶下和面,听说官差大人来了,神色就有些忐忑。
卫常恩请虞宗仁媳妇林氏回避,便单刀直入问道:“虞宗仁,昨日晌午后,你在芦苇荡那头看见了什么?”
虞宗仁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大……大人,草民没……没去过那边。”
“郭氏小儿瞧见你了。”卫常恩看着他,“若是你什么都没瞧见,那你也算是凶嫌了。”
门外的日光打进来,背对着光影的虞宗仁面容暗淡,呼吸微促。明明是暖洋洋的暮春,他却像是脱水的鱼一般,有些喘不过气。
丁牧野走近几步,低声道:“你若不说,不如我们同你媳妇聊一下刘桂珍的事。”
虞宗仁闻言,面色雪白一片。
“草民看见有人在挖土坑……然后……然后他把地上那人的脑袋按了进去埋了起来。”他浑身冰冰凉,“后来才晓得是虞老三死了。”
“只见着埋,没见着杀?”
“只有埋。不晓得是不是他杀的。”
“那人是谁,你看清了吗?”卫常恩不错眼地瞧着他。
虞宗仁咽了口口水,眼底有着浓厚的惧意。
“像……像是虞连胜。”
“谁?”丁牧野打了个冷颤。
“虞……虞连胜。”虞宗仁惨白着脸,“五年前就死了的那个虞连胜。”